当皋陶的法度如同经纬线般,开始规整九州的人间秩序时,另一条脉络,则在伯益的手中,悄然编织着这片土地更为深邃的肌理。如果说皋陶执掌的是“规矩”,那么伯益探寻的,便是“方圆”之内,蕴藏的无穷奥秘。
大禹的目光,已从治水时对江河的驯服,转向了对整个天下资源的掌控与利用。他深知,一个稳固的王朝,不仅需要律法的骨架,更需要丰沛的血肉。而伯益,便是那个能为王朝注入气血的人。
东方的菏泽、泗水流域,广袤而肥沃,却因水系紊乱,时涝时旱,遍布沼泽,居住于此的东夷诸部多以渔猎为生,耕作粗放。大禹将开发东部的重任,交给了伯益。
伯益并未携带大军,只带着一批精通水利、农耕和勘探的弟子,以及满载中原作物种子的车队。他深入菏泽,并非简单地开沟挖渠,而是首先拜访了当地的东夷部落长老。
在烟气缭绕的部落祭坛前,伯益没有宣扬中原的礼法,而是恭敬地献上贡品,聆听长老们讲述关于水流、土地和星辰的古老传说。他从这些口耳相传的知识里,分辨出哪些是迷信,哪些是凝结了世代智慧的宝贵经验。
“此地之水,非堵非疏,而在‘导’与‘蓄’。”伯益站在一片广阔的沼泽前,对弟子们阐述他的构想。他规划修建一系列陂塘,雨季蓄水,旱季灌溉;又依据地势,开凿纵横交错的沟洫,将沼泽中的水引入低地,形成稳定的水道。同时,他命人从沼泽中挖取富含腐殖质的淤泥,覆盖在周边高亢的土地上,改良土壤。
最令东夷人惊异的是,伯益带来了中原的稻种,并教他们如何在新的水田中育种、插秧、管理。当第一季金黄的稻谷在昔日沼泽的边缘垂下沉甸甸的穗头时,观望的东夷人终于心悦诚服。他们开始主动学习伯益传授的耕作技术,菏泽之畔,昔日的荒芜之地,渐渐呈现出阡陌纵横、鸡犬相闻的景象。
然而,伯益的功业远不止于此。他的行囊中,永远装着厚厚的、打磨光滑的湘妃竹简。每至一地,每见一物,每闻一传说,他都会详细记录。东海的奇鱼,南山的异兽,西极的玉石,北漠的部族……他的竹简上,不仅绘制着粗略的山川地形,更记载了无数光怪陆离的物产与神话。
这一日,在泗水之畔,伯益遇到了一头罕见的赤色巨豹,凶猛异常,伤及人畜。随行武士欲射杀之,伯益却阻止了他们。他观察巨豹的习性,发现它尤其喜欢一种泽地野莓的气味。伯益命人采集大量野莓,混合了少量能致昏睡的草药,置于巨豹常出没之处。
巨豹果然中计,昏睡后被捕获。伯益并未伤它,反而每日亲自喂食,细心观察其毛色、瞳仁、吼声,并详细记录下它的习性、食性,甚至根据当地传说,考证其可能与古老的火神信仰有关。待巨豹野性稍驯,他便将其放归山林。此事在当地传为奇谈,东夷人更加敬畏这位既能改造自然,又能与自然生灵沟通的中原重臣。
就在伯益于东部大展拳脚之时,大禹之子启,奉王命巡视东方,来到了伯益治理的菏泽之畔。
看着眼前井然有序的农田,兴旺的村落,启的眼中既有赞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他正值年轻气盛,渴望建功立业,看着伯益在此地声望日隆,心情复杂。
巡视途中,他们恰好遇到了那头被伯益放归的赤豹。那畜生似乎还记得伯益,远远望见,低吼一声,并未靠近,转身隐入山林。
启看着赤豹消失的方向,抚摸着腰间的青铜剑柄,对伯益笑道:“伯益大人果然神通,连这等凶物都能驯服。不过,依我之见,既已捕获,何不剥其皮为褥,取其骨入药,或驯为坐骑,方显我华夏威仪。放归山林,岂非纵虎归山?”
伯益正在一片竹简上刻画着刚才观察到的赤豹最新踪迹,闻言,头也未抬,只是淡淡说道:“世子,驯兽之难,在于知其性;治人之难,在于知其心。知其性,可令其不为害;知其心,可令其为我所用。杀戮与奴役,是最下乘的手段。”
他放下刻刀,拿起另一片竹简,上面画着一种叶似羽毛、开紫花的植物图案,旁边注有小字: “紫云英,肥田之宝,可广植之。”
“你看此草,”伯益将竹简递给启,“看似寻常,然其根瘤能固氮,使贫瘠之地变为沃土。知其性,善用之,其利胜过刀兵。”
启接过竹简,看着那精细的图案和注解,沉默了片刻。他承认伯益的智慧,但这种依赖于漫长观察、耐心引导的治理方式,与他内心崇尚的雷厉风行、立竿见影,格格不入。
夜幕降临,伯益的营帐内,油灯下,他正在整理白日记录的数十片竹简。上面有新的农作物图谱,有未知矿脉的线索,有奇特的地质构造描述,也有关于东海之外“扶桑”的缥缈传说。这些竹简堆积起来,已俨然是一座小丘,构成了一个包罗万象的、关于这个世界的秘密档案。这便是后世《山海经》最原始的雏形。
帐外,启望着那映在帐幕上、伏案疾书的清瘦身影,眼神复杂。他看到了伯益那浩如烟海的学识与功绩,也感受到了一种与自己截然不同的、沉静而强大的力量。
伯益在描绘山川,记录万物,他试图理解并融入这个世界的本源。而启,则已经开始思考,如何让这山川万物,更直接地服务于权力的意志。两种理念,在这东夷之地的星空下,完成了第一次无声的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