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山盟会的篝火余烬尚未完全冷却,南方的急报便如凛冬的寒风,吹入了阳城温暖的殿堂。三苗叛了。
叛乱的规模远超预估。这一次,不再是边境的零星骚扰,而是数十个部落的联合反叛。他们推举勇猛善战的蚩尤木为首领,打出“复我旧土,还我神灵”的旗号,迅速攻占了苍梧以北的数个要隘,兵锋直指洞庭。更令人不安的是,叛军中流传着一个说法——战神刑天将重临世间,护佑三苗,对抗北方的“规矩”与“法度”。
阳城朝堂之上,主战与主和的声音激烈交锋。
“陛下!三苗反复无常,非雷霆手段不足以震慑!臣请领兵五万,踏平苍梧!”一位年轻将领慷慨陈词,他是大禹提拔的新贵,崇尚武力。
“不可!”老臣放齐颤巍巍出列,“南方瘴疠之地,山高林密,我军不习地形,劳师远征,胜负难料。不若遣使安抚,多加赏赐,令其自安。”
大禹端坐于上,沉默地听着双方的争论。他的目光扫过丹朱和商均,二人皆垂眸不语。最终,他的视线落在一直沉默的皋陶和伯益身上。
“皋陶,你以为如何?”
皋陶出列,声音冷峻如铁:“法度已立,触者当刑。三苗背盟叛乱,依律当伐。然,刑之目的,在于止刑。征战非为屠戮,而在立威、正名。”
大禹微微颔首,又看向伯益:“伯益,你呢?”
伯益掌管山泽,对南方最为熟悉:“陛下,三苗之地,山岭纵横,洞穴密布,大军难以展开。其民悍勇,笃信巫鬼,尤尊战神刑天。强攻恐损失惨重,需以智取,破其心防。”
“善。”大禹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朕意已决,亲征三苗。然此战,伐谋为上,伐兵为下。”
他看向那位请战的年轻将领:“命你为先锋,率精兵一万,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不得滥杀无辜,不得毁其祠庙。”
他又看向伯益:“伯益,你随军同行,绘制山川详图,探其水源粮道,并寻访其地德高望重之巫、耆老。”
最后,他看向皋陶:“皋陶留守阳城,督运粮草,持朕玄圭,镇抚四方。”
命令一道道发出,条理清晰,目标明确。朝臣们看着这位以治水闻名的王者,此刻展现出军事家的缜密与政治家的远见,心中凛然。
大军南征,并未如预想中那般势如破竹。南方的丛林、沼泽、毒虫,成了比三苗战士更可怕的敌人。先锋部队虽勇猛,却在陌生的环境中屡屡受挫,三苗军队利用地形神出鬼没,袭扰不断,令夏军疲于奔命。
最严重的一次,发生在云梦泽边缘的一片古老山林。当时夏军主力正在穿行一处狭窄的谷地,突然杀声四起,滚木礌石从两侧山崖落下,箭矢如蝗虫般从密林中射出。夏军阵脚大乱。
混乱中,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看!天上!”
只见战场上空,浓厚的云雾诡异地凝聚,隐约形成一个无头的巨人形象,以双乳为目,以脐为口,手持干戚,怒舞不休!那形象与古老传说中的战神刑天一般无二!
“刑天!刑天显灵了!”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夏军中蔓延。就连最勇敢的士兵,面对这超越理解的神异景象,也不由得心生恐惧,士气瞬间崩溃。
“稳住!不要乱!”先锋将领声嘶力竭地呼喊,却无法阻止溃散的趋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中军位置,大禹的战车稳稳停下。他没有看那空中诡异的幻象,而是缓缓登上了战车的高处,从怀中取出一物——那是一管湘妃竹制成的排箫,竹身上的斑痕在阴沉的天空下依然清晰。
他闭上眼睛,将排箫凑到唇边。下一刻,一股清越、哀婉而又充满力量的旋律,穿透了战场的喧嚣,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士兵,甚至每一个三苗战士的耳中。
是《南风歌》。
舜帝当年为了教化南民,行走于苍梧山水间时常吟唱的《南风歌》!
“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箫声悠扬,仿佛带着舜帝那宽厚仁德的意志,带着湘夫人那无尽的哀思与守护之情,回荡在山谷之间。
空中的“刑天”幻象,在这充满仁德与怀念的乐声中,竟开始扭曲、淡化,最终消散于无形。
大禹放下排箫,目光如炬,扫视着渐渐安静下来的战场,声音沉雄而悲悯:
“三苗的兄弟们!朕此来,非为征服,非为屠戮!朕承舜帝遗志,欲使天下万民,皆能沐浴南风之薰,共享太平之乐!尔等尊奉的战神,护佑的应是生民,而非鼓动干戈!舜帝的魂魄,正在这片他挚爱的土地上,看着我们!”
他命人将舜帝的牌位请出,立于阵前。同时,伯益带领的使者,也带着中原的盐、布、谷物,进入了那些被三苗战士保护在后的村寨。
战场上的杀气,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情愫取代。许多三苗战士看着舜帝的牌位,听着那熟悉的旋律,想起了舜帝南巡时与他们同饮同食的场景,手中的武器,不知不觉垂了下去。
蚩尤木看着军心浮动,看着大禹不靠刀兵,仅凭一曲一牌位便化解了刑天显灵的“神威”,他知道,这场仗,已经输了。输的不是勇力,而是人心。
数日后,在一处刚刚经历战火的山坡上,大禹没有庆祝胜利,而是命人筑起一座简单的祭坛。他没有祭祀刑天,也没有祭祀任何战神,而是郑重地祭祀了舜帝之灵。
祭文由伯益诵读,声音在群山间回荡:
“……帝舜有言,‘教寡人以道,抚寡人以仁’。今禹承帝命,伐不庭,非好战也,乃为止戈。愿帝灵安息,佑此南土,永息干戈,德被苍生……”
残阳如血,将祭坛和周围肃立的夏军、以及远处沉默观望的三苗降卒,都染上了一层悲壮的金红色。
大禹以一场对仁德与过往的盛大祭祀,宣告了武力的胜利。他证明了,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有一种力量,比刑天的干戚更加不朽。然而,战争的结束,仅仅是真正考验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