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水之畔,雾气终年不散。
当大禹派出的第二批使者带着更庞大的仪仗和更明确的王命抵达苍梧时,他们找不到那两位执拗的帝妃了。只有一些零散的消息,如同湘江上的浮萍,在沿岸的村落间飘荡。
有人说,在某个雾气弥漫的清晨,看见两位衣袂飘飘的女子,手挽着手走入江心,江水在她们脚下分开,如同迎接归人。有人说,曾在月圆之夜,听见江面上传来缥缈的歌声,唱的正是那首《南风歌》,哀婉动人,令鱼沉雁落。还有楚地的渔夫信誓旦旦地说,他们的船在风雨中迷失方向时,曾有一道柔和的光芒指引归途,光中隐约可见两位女子的身影,风姿绝伦。
这些消息传回阳城,朝野震动。
大禹独自站在宫殿的高台上,远眺南方。他手中摩挲着一片来自苍梧的、带有紫褐色斑痕的竹片,那是快马送来的“湘妃竹”样本。竹片冰凉,上面的斑纹如同凝固的泪痕。
“陛下,”皋陶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三苗部落遣使送来正式讣告,确认二位帝妃……投水殉夫。他们表示,此事纯属意外,与三苗无关。”
大禹没有回头,只是将竹片握得更紧:“伯益何在?”
“已按陛下吩咐,在湘水与洞庭湖交汇处,兴建‘湘夫人祠’。”皋陶顿了顿,补充道,“伯益大人询问,祭祀规格,当以何礼?”
这是一个微妙的问题。娥皇女英是帝尧之女,帝舜之妃,身份尊贵。但以妃嫔身份享受独立祭祀,并无先例。
大禹终于转过身,眼中闪烁着决断的光芒:“不以妃嫔之礼,而以水神之礼。她们不再是帝妃,而是这湘水之灵,是楚地的守护神。传朕旨意,敕封娥皇为‘湘君’,女英为‘湘夫人’,立祠祭祀,永享血食。”
这道旨意,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它不仅给了两位痴情女子一个至高无上的身后名分,更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将一段凄美的爱情传说,与楚地的山川神灵信仰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洞庭湖上,伯益主持的祭祀大典庄严肃穆。牺牲、玉帛在祭坛上堆积如山,来自中原的礼乐与楚地的巫歌第一次奇异地交融。
当主祭官高声诵读祭文,将“湘君”、“湘夫人”的神名宣告天地时,湖面上忽然刮起一阵温柔的暖风,吹散了连日的阴霾。阳光下,万顷碧波荡漾,岸边的竹林在风中摇曳,那些新生的竹子上,紫褐色的斑痕仿佛更加鲜明动人。
参加祭祀的三苗部落代表们,看着这近乎神迹的一幕,脸上的倨傲和戒备渐渐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敬畏与认同的复杂神情。他们世代信仰山川之灵,如今,这两位来自中原、为爱殉身的尊贵女子,竟然化作了他们熟悉的湘水之神,这让他们感到一种奇异的亲近。
祭祀结束后,伯益召见了三苗首领蚩尤木。
没有在威严的厅堂,而是在新落成的湘夫人祠偏殿,窗外就是烟波浩渺的洞庭湖。
“湘君与湘夫人,是楚地的神,也是华夏的神。”伯益的声音平和,他指着祠内栩栩如生的二位女神塑像,“她们的爱,超越了部族,联结了南北。禹王尊重这份情感,也尊重这片土地上所有的神灵与习俗。”
蚩尤木看着那两位神态哀婉又慈和的女神像,沉默了很久。他想起了舜帝南巡时,与他们围坐篝火,畅谈天下;也想起了娥皇女英一路南来的决绝。终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禹王的胸怀,我等感佩。三苗愿遵禹王号令,如同昔日遵从舜帝。”
伯益微微点头,知道大禹这步棋,走对了。用神性的认同,化解了政治的隔阂。
夜色下的湘夫人祠,安静得只能听到湖水拍岸的声音。
一个高大的身影悄然步入祠内,正是大禹。他没有带任何随从,如同一个普通的旅人。
他在二位女神的塑像前驻足,将带来的那片湘妃竹轻轻放在祭台上。
“二位娘娘,”他低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祠内回荡,“禹以此竹立誓,必不负先帝所托,不负天下所望。你们用生命诠释的‘贞’与‘德’,禹将铭记于心,并将其刻入这个新兴国家的基石。”
月光从窗棂透入,洒在女神塑像恬静的面容上,仿佛泛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片放在祭台上的湘妃竹,在清冷的月光下,斑痕愈发深邃,如同洞察一切的眼睛。
江风穿过祠堂,带来远方楚地巫者若有若无的吟唱,那歌声穿越水汽,缭绕在九嶷山的云雾间,仿佛永恒的陪伴。
此刻,政治的博弈与神性的光辉,在这湘水之畔完成了交汇。大禹不仅安抚了南方,更收获了一种超越武力的力量。而新的挑战,已在不远处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