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舜崩于苍梧的消息，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潮，冻结了刚刚因为新君继位而沸腾的阳城。庆典的彩绸还未撤下，哀悼的白幡已经挂起。在这骤变的氛围中，最令人揪心的，是两位女子的身影。
娥皇与女英，这对尧帝的明珠、舜帝的贤妃，此刻正跪在阳城宫殿的偏殿里。她们面前是那卷染血的竹简，上面简单到残酷地记录着舜帝最后的行程——南巡至苍梧之野，安抚三苗，积劳成疾，溘然长逝。
女英的手指死死攥着衣角，指节发白。她猛地抬头，眼中没有泪，只有灼人的火焰：“不可能！陛下临行前还对我说，待他安抚三苗归来，要带我去看九嶷山的云海。他从不食言！”
娥皇则安静得多。她只是轻轻抚摸着竹简上“苍梧”二字，仿佛在抚摸丈夫最后的温度。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英妹，收拾行装。我们去接他回家。”
这个决定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万万不可！”老臣放齐颤巍巍地出列，“二位娘娘，南土瘴疠横行，三苗心怀叵测，此去千里迢迢，险阻重重啊！”
大禹坐在主位上，眉头深锁。他刚刚继位，帝舜的猝然离世已让局势变得微妙，若二位先帝之妃再在南行途中出事，他将如何面对天下？
“二位娘娘，”大禹的声音沉稳，带着安抚的力量，“朕已命伯益筹备南巡事宜，不日将亲往苍梧迎回先帝灵柩。请暂留阳城，以待消息。”
女英霍然起身，玄色的衣裙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禹王！陛下孤身长眠在蛮荒之地，你让我们如何等得下去？他是我们的夫君！”最后几个字，已带上了哽咽。
娥皇轻轻拉住妹妹的手，面向大禹，行了一个标准的宫廷礼，姿态依旧优雅，却透着玉石般的冷硬：“禹王统御九州，自有考量。但我姐妹二人，只是去寻找失落的丈夫。此为人伦常情，望禹王成全。”
她的目光清澈而坚定，穿透了殿堂的辉煌，直抵大禹内心深处某个柔软的角落。他想起了自己治水在外，妻子女娇倚门相望的身影。
沉默良久，大禹终于缓缓点头：“朕派一队精锐卫士护送。请二位娘娘……务必保重。”
启站在大禹身后，看着两位帝妃离去的背影，忍不住低声道：“父王，此举是否太过冒险？若三苗……”
大禹抬手止住了他后面的话，目光深远：“让天下人知道，帝舜虽逝，其德不孤。这，比万甲兵马更有力量。”
与此同时，在南方的苍梧之野，情况远比阳城想象的复杂。
九嶷山深处，一座临时搭建的祭坛上，香火缭绕。三苗的几个大巫披着五彩羽衣，脸上涂着赭石颜料，正围绕着舜帝的灵柩跳着古老的祭祀舞蹈。鼓声沉闷，如同大地的心跳。
“华夏人的帝星陨落在我们的土地上，”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巫声音沙哑，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这是山神的意志？还是我们的机会？”
年轻的三苗首领蚩尤木（为与上古蚩尤区分，此为虚构名）握紧了腰间的青铜短刀，低吼道：“舜帝是条好汉，他孤身入我营地，与我们同饮同食，是真豪杰！但他的继任者大禹……那个用规矩准绳丈量天下，想要把一切都纳入秩序的人，他会容许我们保留自己的神灵和习俗吗？”
祭坛周围，数百名三苗战士沉默地站立着。他们敬重舜帝的为人，但对北方那个正在形成的庞大政权，充满了本能的警惕。舜帝的灵柩，此刻仿佛成了横在南北之间一个沉重而敏感的象征。
北上的官道上，娥皇与女英的马车在精锐卫士的护卫下，正日夜兼程地向南行进。
起初的路途还算平坦。但越是往南，地貌越是崎岖，气候也越发潮湿闷热。护卫的甲士们开始出现水土不服的症状，行进速度慢了下来。
这夜，她们宿在洞庭湖畔。月色下的湖面烟波浩渺，恍若仙境。女英倚在窗边，望着那轮倒映在水中的明月，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姐姐，你说陛下最后那一刻，看到的月亮，也像这么圆吗？”
娥皇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哼唱起一首古老的歌谣，那是舜帝年轻时在南风台上所作的《南风歌》：
“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她的歌声清越婉转，带着无尽的哀思，飘荡在洞庭湖的夜雾中。附近的竹林在夜风中沙沙作响，仿佛也在应和着这悲伤的旋律。
第二天清晨，当女英红肿着眼走出营帐时，她惊讶地发现，昨夜聆听歌声的那片竹林，原本青翠的竹竿上，竟都染上了点点泪痕般的紫褐色斑纹，如同美人面上未干的泪迹。
“姐姐你看！”女英惊呼。
娥皇抚摸着那些天然的泪斑，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凄然的笑容：“是湘灵……是这片山水之灵，在替我们流泪啊。”
从此，她们每经过一片竹林，总会停下片刻，娥皇总会唱起那首《南风歌》。而她们泪眼所及之处，竹子上便会留下那独特的斑痕。这凄美的传说，随着她们的足迹，开始在楚地流传。
当她们终于渡过湘水，距离苍梧仅有数日路程时，前方探路的卫士带回了一个令人心悸的消息——三苗部落内部对于如何处置舜帝灵柩，产生了分歧，一部分激进者意图阻拦帝妃前行，局势一触即发。
护卫队长跪在二位帝妃面前，言辞恳切：“娘娘，前方恐有危险！不若在此暂歇，等待禹王使者前来交涉？”
女英柳眉倒竖，正要斥责，娥皇却轻轻按住了她的手。
她望向南方那片郁郁苍苍、云雾缭绕的山峦，那是九嶷山，是舜帝最后的归宿。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那座孤寂的灵柩。
“队长，”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你若怕了，可以带人回去。告诉我夫君，他的妻子，来接他了。”
她拉起女英的手，两个女子，抛下了车驾，抛下了犹豫不决的卫士，一步一步，坚定地向着湘水对岸的迷雾深处走去。她们的背影在苍茫的山水间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决绝。
岸边，隐约传来楚地巫者空灵的歌声，像是在吟唱，又像是在预言：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歌声袅袅，两位帝妃的身影渐渐模糊，最终与那湘水之畔的茫茫雾气，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