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舜的车驾消失在南方苍翠的群山中已经数月了。阳城内外,却酝酿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气氛。这不是悲伤,也不是单纯的期待,而是一种厚重的、如同大河解冻前冰层下涌动的暗流——一个新的时代,正屏息等待着它的第一声啼哭。
时值孟秋,玄圭之赐已过,万邦来朝的盛况却达到了顶峰。华夏诸侯,东夷九族,甚至西羌、北狄的使团,都聚集在这座因大禹而兴起的都城里。他们带来的不仅是玉帛珍玩,更是一种审慎的观望。帝舜年高德劭,却毅然南巡,将天下权柄交给了那个治平洪水、足迹遍及九州的男人。谁都想亲眼看看,这位即将正式承接天命的禹王,究竟是何等人物。
阳城中心的祭坛高耸入云,以五色土筑成,象征东西南北中。坛上陈列着帝尧传下的玄圭,帝舜南巡前留下的河图,以及大禹治水时量度天下的神器——规矩准绳。香烟缭绕,直上青冥。
大禹立于祭坛中央。他没有穿华丽的冕服,依旧是一身玄色葛衣,腰间束着草带,仿佛仍是那个奔走于山川之间的治水人。唯有他手中那柄光润厚重的玄圭,和他眉宇间那道因常年蹙眉而刻下的深痕,昭示着他与众不同的身份与经历。
“王上,吉时已至。”司仪官皋陶的声音低沉而清晰。这位以铁面无私著称的法官,今日主持大典,面容依旧如石刻般冷峻。
大禹微微颔首。他向前迈出一步,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滚动的雷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昔者,帝尧有滔天之忧,帝舜有黎民之勤。禹承二帝之德,蒙天地之灵,率众治水,栉风沐雨,十三年于外,过家门而不入,非禹之能,乃万民之力也!”
他举起玄圭,指向远方:“此圭,量度的是天地之高深;此身,承载的是万民之厚望。自今日始,禹当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
话音落下,天空中忽然传来一声清越的鸣叫。众人抬头,但见一只五彩斑斓的玄鸟盘旋而下,口中衔着一支翠绿的桂枝,正正落在祭坛之上。它歪头看了看大禹,随即振翅高飞,消失在蔚蓝的天际。
坛下顿时响起一片惊叹。玄鸟降祥,这是何等吉兆!
然而,在这片欢腾中,却有几位来自南方的使者,面色阴沉。他们是三苗部落的代表,穿着色彩斑斓的羽衣,颈间挂着兽牙项链。为首的那位高大汉子,嘴角始终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当大禹步下祭坛,接受诸侯朝拜时,三苗使者上前,只是微微躬身,献上他们的贡品——几束罕见的翠羽,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禹王治水有功,我三苗部族深感敬佩。”那首领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只是不知,禹王可能治得了人心中的水患吗?”
这话语中的挑衅意味,让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皋陶的目光如电般射向三苗使者,伯益则下意识地向前半步,护在大禹身侧。
大禹却只是淡淡一笑,接过那束翠羽,轻轻抚摸:“水之性,润下而就湿;人之心,向善而慕德。治水在疏不在堵,治心在德不在力。贵使以为如何?”
三苗首领一怔,竟一时语塞。
夜幕降临,盛大的庆典仍在继续。篝火映红了阳城的天空,鼓乐之声不绝于耳。然而在禹王简朴的宫室中,却是一片宁静。
大禹独坐案前,玄圭和河图并排放在面前。油灯的火焰跳跃着,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他想起日间三苗使者的挑衅,想起各路诸侯眼中深藏的算计,更想起帝舜临行前那意味深长的目光。
“禹啊,”帝舜握着他的手说,“水已平,山已定,但人心中的沟壑,比龙门还要险峻。”
忽然,一阵困意袭来,大禹伏在案上,沉沉睡去。
梦中,他仿佛又回到了羽山,那个他父亲鲧被诛杀的地方。但这一次,山中云雾缭绕,一条巨大的玄鱼从深渊中跃出,鳞片在月光下闪烁着幽光。
那玄鱼开口,声音苍老而熟悉——那是他父亲鲧的声音:
“吾儿,你治的是天下的水,可曾看见人心中的洪流?水可疏,人心不可疏啊...记住,九鼎可铸,亦可覆!”
大禹猛然惊醒,额上满是冷汗。窗外,启明星正亮。
就在这时,宫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卫士的阻拦声和一个人的哭喊:
“八百里加急!苍梧...苍梧急报!”
宫门被推开,一个满身尘土、几乎虚脱的驿卒跌跪在地,手中高举着一卷染血的竹简,声音嘶哑如破锣:
“帝舜...帝舜崩于苍梧之野!”
刹那间,宫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油灯的火焰剧烈地跳动了一下,险些熄灭。
大禹缓缓站起,手中的玄圭沉重如山。他望向南方,那个帝舜远去的方向,久久不语。
新时代的第一缕曙光,就这样染上了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