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籍 > 难忘三迤 > 第四章 难忘的……

第四章 难忘的……

佚名Ctrl+D 收藏本站

第一节 记杨保堃

一个纯洁的羔羊,默默地以生命和名誉,以自己和整个家庭的命运献给一种浓黑的地方风气的改革,而残酷地失败了的无声殉难者。

这已是三十年前,儿童时候的事情了。但这个一向被同乡人认为极端可耻,极端不祥的名字——杨保堃,却这么分明,这么庄严地镂刻在我的记忆里。

他是清末科举废止以后,开化——这后来废府置县,改为文山的第一个留学生。也大约是云南的第一批留欧学生的吧?最先是到了法国,后来又到比利时。所学的是工科。又不几年以后,武汉革命,祖国光复了,这给予这远居异国,且受了最先进的民主国家的自由教育的青年的鼓舞和欢喜,是可想而知的了。所以,即在民国元年的春天,他回到中国,回到中国的故乡来了。一方面据说是要看看脱离了异族羁绊,正在企图着振作和维新的祖国,一方面也是迎娶了订婚多年,守候在故乡的妻子。就这样,我们有机会见到他,且至今还分明地活在我的记忆里的他的仪表和风范,也知道了他后来所遭遇到的悲惨的待遇,和不幸的历史。

他回来的时候,如前所说,正是民国元年,祖国光复,一切好像显着有新气象的时候。这时,我和我一般大小的同伴们,进了开化最先开办起来的小学。所读的书,还不像现在一样是人,手,大狗叫,小狗跳之类,只记得有一种有彩色图画的修身课本,第一课第二课,便是慈猴和孝猴,那是人类伦理化了的几个大小猴子的故事。这是二十四孝之类的故事的翻新。但在我们,已是最感兴趣的读物了。当春天山花开放,山国里青空的流霞和云影,明洁美丽得如同新妇的新装。鸟雀处处的欢歌着,翩飞着,和追逐着。我们也有了欣快的集体的短距离的旅行。亦即当时所谓的“远足”。远足的队伍,大家都一色的新衣草鞋。前面则飘扬着国旗。春天的阳光,和暖和的微风,和织人云层里的我们的歌声,与如同蛇一样蜿蜒爬行在野外草地和山坡上的队伍!这的确是象征了自然的新春,和一个民族的新春的吧?杨保堃就是在我们远足的时候和我们见面的。他赶着来参加了我们队伍。长长的身体,白晰明洁的脸面和目光,梳得很光的分头和在现时极为普通,在当时却显得十分异样的西服和领结。他在露天下面,在水边,在山下风景优美的地方,支着相架子为我们照相。不大说话,但表情却极和蔼,嘴角上时时挂着衷心的欢喜和微笑。听老师和同学们说,他是刚从外国回来的,洋文洋话都很好。并且还会唱洋戏呢。因此同学们有请他唱洋戏的。他微笑着,什么也不说。终于和我们的队伍,一路远足归来了。

以后不几天,突然全城都哄传着说杨保堃要结婚了。地点在孔庙里的明伦堂。仪式是“文明结婚”,亦即当时地方上有力士绅所怀着恶意和敌意所大肆宣传着的“洋人结婚”。既不坐花轿,不用吹鼓手和执事,也不叩头,也不拜天地。并且除亲友以外。所有愿意观礼的人,都欢迎去参观。这意思大约是要矫正一种自来相传的繁缛和虚伪的恶俗,和提倡一种新风气吧?所以,结婚那天,差不多全城的老少男女,都如同潮水一样的涌到明伦堂去看“洋人结婚”去了。我和几个同学,自然也来在人丛中。仪式的确是很简单的。新妇虽仍穿大红衣裳和裙子,却是没有头盖,也没有坐花轿,交拜时也只是相向的鞠躬。惟新郎本人,则是白皙的面孔上,更显得有着美丽的欢喜和微笑了。但也就在这同时,拥挤在明伦堂里观礼的群众,忽然如同屁股下面被蜈蚣或毒蛇之类咬了-一口似的,蠕动着,一种传染病一样传播开去的不满和骚动终于爆炸开来了。

“他妈的,这算是什么呢?”

“杂种!假洋人!”

“没见过,真稀奇!稀奇……”

“你妈该没有过洋人呀!”

“败坏风纪,教坏乡村,还了得?”

“啊吓!啊吓!呜呀!呀!”

“……!”

“……!”

就这样台阶下面闹嚷嚷的。新郎官似乎也明明听到,略略感到这是怎么一回事了。白皙的脸面上,陡然严肃起来,如同敷了一层白霜,并无一丝血色。只是黑大的两眼,仍沉默地望着阶下,似乎在抗告,也像在搜寻,更像在说明和求乞。总之那种好像发现了_一种意想不到的灾祸的无助的样子,是颇为感动人的。以此,婚礼也就只好潦草地,在宾主的不欢和不满中收场了。但等到我们从明伦堂上归回来时,却见到了遍街上飞满了歪歪斜斜的“白头帖”。据大人们的传说,那是攻击和咒骂杨保堃的。以后几天,白头帖更发展下去,由四城也贴到了南门上坡,即杨保堃家的住屋附近,纸色既不一样,纸式也大小不同,并且后来连粉笔写的,黑炭画的也有了。由所谓有资格有地位的公正士绅和道学先辈所作的申讨灭伦乱纪,伤风败俗的假洋鬼子的皇皇的檄文。以至于小孩子们的画乌龟,画“东帽”:花花绿绿,无所不有,最后,则又听到关于杨保堃的父母的,兄弟媳妇的,还有姊妹们的,真是上及三代,旁联姻亲,总之,他的全家大小,老少男女的难堪的谣言和毁谤,都被有意无意的,好奇和恶意的絮叨在人人的嘴皮上了。全城的空气,也顿时严肃起来。好像满街满巷都装满了圣人和道德家。随时都可以张着血口和利爪,从暗洞中伸出头来,吞噬一切,和扑杀一切。我因为一家亲戚和杨保堃家有着多少的关系,被派到他家去看看他家里的情形。但几次到了那里,大门总是紧紧的关闭着:不像里面还有人住的样子。门外则除白头帖、粉笔、墨画以外;且堆满了被过路人们投掷来的瓦砾、石子和马粪。那景象之凄凉,真是使人感到如同跌落到冰冷和恐怖的海洋里。是的啊,冰冷和恐怖的海洋,这是万人的无智和冷淡,诬蔑和诅咒,忌妒和怀恨所汇聚而成的海洋;这当然是不能令人再存活得下去的了。所以,不几天以后,果然听说杨保堃家全部都搬移到远远的乡下去了。哪里呢?没人知道。家里的情形呢?没人晓得。就好像全家人都远离了开化,远离了人类的社会了。

在秋天,我的这最美的情人,自然也同着收获已毕的农夫农妇们,共享了他们的快乐。也和着已经凋零摧残了的草木吟虫,分尝了他们的悲哀。每当夕阳西下,或皓月临空,在每家的空旷的麦场上,常常围着土茶壶,聚着三三五五的人,说笑欢谈,我的情人则如一个纯朴天真的村女,陪伴着他们,为他们抚按着钝拙的低音部的键盘。和着他们的和乐的谈笑,直到夜深,他们收拾了矮脚桌凳,与饮茶的盘盏,各各掩着柴门,埋葬在沉酣甜适的健壮的梦里,她才改换了浓装,也调换了键盘,这时她白衣素服,如一个带丧的天使,如月宫的修道的真女。她的面容和服饰,如同她的心与她的歌声一样,凄凉清寒。她随着萧疏的秋林里面的僵坠的落叶叹息,她对着已经消瘦了的峻峭的高山,和山峡中的寒泉低低对语。也伴着衰草中的秋虫的凄切的嘤咿,也将悲哀的眼泪涂抹在天上,变成了点点的银色的疏星。也粉碎了自己的悲歌,抛洒在人间,变成深秋静夜里的处处的微吟。

原来,有着至美与至广大者的心里,也隐藏着相应于那美和爱的至深切的悲哀。我倒在我的情人的怀抱里,接受了她赐给我们全部的自然的美与至爱,也饮咽着了宇宙的无限的悲哀了。

但其后我离开了我的故乡,我失掉了我的情人了。虽说我一样的可以看见晴空,可以吻着星光和月光,可以听着四季的不同的风声,但风声里已经没有了我的情人的芬芳的气息。蓝碧的晴空与星光月光,亦常隐避在埃尘和雾霾,如一个乱发的美人。长期的遥远的别离,都一样的凋颓了我们的青春时代的容颜,将情愁离绪充塞在我们的寂寞的心里。我在流浪的长途,在烦嚣的都会,想藉着那各色各样的蠢笨而丑陋的所谓“器乐”的东西捕捉我的少年时代的梦影,要听我的情人的美音的那企图,也无疑是要失败的了。

在昆明,那是我离开了农村,最初接触者,并在里面生活得最久的一个都会。密挤的房舍和市廛,喧腾的人声,劫夺去了我心中所有的和平与宁静。狡黠聪明之至的人面,亦多如病的或发狂的猴子。我已失去了我的红活健壮朴实率直的做工的人的伴侣,只仰视苍翠高峻的太华山,与碧波浩渺的滇池,使我知道离故乡尚属不远罢了。但听着深夜三五瞎子大街上拉着胡琴三弦唱着卖唱的过街调,究竟使我心惊,感到异样的凄寂,如听到了我的最美的情人的凶耗,也是预知了我的未来的不肖的命运。

生活在永久的黑夜里,以行杖指点着街石,续续的前进。以手中的一根不断的弦索和着只有自己可以听见的歌声,要叫醒了熟睡了的人们,要安慰了极度疲劳后的灵魂,这不幸且悲惨的职业。是我的情人的怎样的遭遇?所以虽那些瞎子有时亦觅到了主顾,被招去唱着些故事小曲,如《醉打山门》,《黛玉悲秋》之类,但我从微弱的灯光下面,看着他们的紧闭着的无光的眼睛与凝听着琴弦的苦闷的脸,并听着他们的清越悲楚的歌声,我似第一次看到了我的情人的受难的面影,第一次从我的情人的喉舌里,听到了她自己的凄怨,也听到了我心的缺陷,人间的缺陷,和宇宙的缺陷。古今来原也无一个爱和美的曲调,被弹奏得十分的和美完全!

古代希腊的一个大悲剧的作者,听说他的光圆的头,曾经被海鸟误认为是一个坚固的岩石,因被掷投了一个很大的海蚌,遂遭了脑袋劈裂的惨死。这已经是说旧了的故事了。意大利的一个歌剧作家,亦曾以穷迫横死。这后来脑盖骨被发现,却已是作了一个屠户的钱罐。在东方晋朝的戴逵,因为不愿意到侯门挥弹着指下的一曲,也自己砸碎了自己的一具心爱的古琴。钟子期死,伯牙以不复逢到知音,也终生使自己的琴弦绝响。心音总是这样的弹不完全,完全的音,总是在低诉着心的缺陷。更不要说贝多芬的乐艺成圣,自己却已成了聋子,而《月光》一曲,也正是藉着一个偶然欣逢的女子,在凄静的也是高昂的抚按着自己的悲苦而雄壮的一生。

这是无怪其然。音乐的声音最美,音乐的情爱最真。耽于世俗的秽浊的悦乐,必不会有着一只心的耳朵来探寻到了这音乐的情人。而这丑恶而渎污的人间,亦最不容这情人的最美的声音与至真的爱情。所以我走人了人间也愈深,我所知的我的情人的际遇也愈惨了。这又一证据之一,则是下面一个朋友所述的信阳女子的故事。

因生来的最美与最慧,所以在最小的时候,即从慈和的祖母的手指上学会了家中传世的古琴。但旧琴谱出了新声,一个少女的梦,如新春的红梅,如半开的玫瑰花一样,新艳的,芳馨的,开在无声的七弦琴上面了。祖母自然也很欢喜。祥云拥抱着初春的嫩红朝阳,祖母和孙女的梦,都一样和调美满。

但后来以父母之命,这少女终于要订婚了,——闻婿家是一个有些近于白痴的丑陋恶俗的男子,于是琴上的琴弦与少女的手指,都一样的喑哑了。她新缝了一个精致的锦囊,将琴装好,挂在寂静的书室里的墙上。琴囊上的尘封愈厚,少女的面上一天一天的减削了光华艳丽的容光。这时她做了一个拙劣男子的妻,一家专制家庭里的媳妇已经有三年了。

那大约是一个中秋节的第二天吧?那地方的风俗,凡是远嫁的女子,都可以归宁了。少女回来,如一匹落叶一样静悄悄的。走到旧日的书斋,也无视于悬挂在墙壁上的琴囊。大约那是装着她的死了的梦,她也不愿为她的已死了的梦来引动了自己的感伤。她见到了她的祖母,没有话说,也如同落叶一样,静悄悄的。但夜深月上。清光丽天,万里无纤云,普照的月光,终于引起了祖母的爱心了,于是被迫不过自己亲手拂拭了土埋尘封的琴囊,新调理了旧时的琴弦。但怎么少女的清歌却变成嫠妇的悲切的哀吟了呢?直到赏音的祖母,惊觉到那是在倾吐着碎心的悲楚和不祥,琴上的琴弦已为少女自发上拔下的一只簪笄所割断。同时,继续着已经断了响的弦弹奏着的,则是一片如同银泉一样的无止的呜咽的泪声。

不久,这少女也就在沉重的忧郁中患痨疾死了。只她的祖母到如今还保存着她的断了琴弦的古琴。

此外,也都还听着许多音乐家的故事,与各种不同的乐声。但都不是我的情人的旧时的消息与美的声音的了。

在我,我小时是山国里的野孩子,长大,却成了人间的流浪人。既没有慈祥的且精于乐艺的祖母,更没有家中传世的玲珑精美的古琴。只自然安排在我心里一具的弦乐,但也是如同信阳女子的古琴一样,已经柱折又弦断,不能发声的了。我完全成了一个凝血淤塞了喉嗓的夜莺,在天晚前的光的期待中不能唱出一个字,我也如同古代一个瞎子的仙人,独行经过了大荒山又大森林,听着四周的狼鸣虎嗥,毒龙在喘吟,忽然失落了手中的弦琴。哑了的口,哑了的眼睛。哑了的心不能再悲鸣,哑了的手指也不能再弹一曲可以使百兽驯服的歌声。我也如同一个负创的兽卒,一个碎心的恋人。亲爱的情人啊,假使地老天荒,我又重新碰到你,我的寒噤的口是否还能同你饮下一杯大爱的合欢酒,我的断弦的心是否还能与你心共鸣?

所以,在我从旁人手中的乐器听不出我的旧识的声音的时候,我极愿意自己来有了一具的乐器,——最好是一具提琴。因那样子的秀丽俊雅,如一个古装的希腊美人,当也有着美的喉管,能吟唱着美的声音了吧。虽然,我至今还不能自己知道我需要这美的声音,究竟是要它来弥补了我已断了弦索的心音,还是要它唱出了我心中的填塞不了的缺痕,但我追逐寻觅这意想中的提琴,总是如同追逐寻觅这意想中的情人的热心和努力的了。

这是在一个北国的严冬的下午,窗外的很厚的积雪,使都市里的一切杂声都已平静了,T君在我们的狭小的屋里,为我拉奏着印度和俄国的古曲。我醉心的欢而痛!我的灵魂无助的浮泳在游丝一样的,浩海一样的音波上面。我听到我的久别的情人的歌声,如从前一样的朴茂雄浑,激壮苍劲。虽然在一首印度的哀伤曲里,也有着深的悲哀。——伟大的悲哀啊,如慈母在悼叹着游子,如少妇在怀念着远方的离人,如宇宙永远凋落了美的青春,我欲跪下,流着我的泪。我咬着了那声音,如我衔着一只盛满了唾涎的白玉的酒杯!

不久T君远行,这琴也就属于我了。我将它拂拭干净,抚抱在怀中,摩挲着它的光洁的面,又将它谨慎的挂在墙上,微笑的凝视着,如对着我的情人。我总算比被描写在小说里的乐人杨珂还幸运。他为梦想着要得一具心爱的提琴,送掉了自己的性命,甚至在临终的床上,也还是念着那为它而得祸又卒没有到手的提琴,如果如他所希望的在天国里可以被上帝满足了自己的衷心的需求。那样是美满不过的了。但既在天国,有的是天使的清歌,与风云的曼舞,或者对于这提琴,反视如可厌憎的俗污的赘物,所以杨珂的深情固可爱,杨珂的痴心却可怜。而我现在则生活在人间,我已经有着一抱的提琴了。我心中欣狂甚大欢喜,我欲昭告天灵三界,我已经逢到了我的久别的情人,——不,我的情人的背影,我的情人的语声。

只是我的情人,为什么却低哑的喉咙改变了旧时的声音?我将洁白的马尾做成的弧弓,轻轻的从它的面上拂过,它发出呜咽的声音来,——如一个情人低诉着胸中的哀怨的哭声。再调好了弦,声音也一样,这当是不关乎我的手指的蠢笨,大约我心中的琴弦已断,我的情人也和我一样不幸,再歌唱不出一曲美好完全的歌声。但我满足于我的这样的命运,我们没有忘记我们是在人间啊!

所以我们无语的相对,用暗哑的心在诉说着我们的爱情。我含笑的瞅着它的黝黑的小耳朵鉴照着它的发光的面,我在它的面上看出了我自己的面影,我心自然也深深的埋藏在琴匣,埋藏在它的心里。我们的爱情,在缺陷的心中永远是这样美丽,这样的年轻!

但自我入狱,这具提琴又已经保留在另一个也是和我一样耽于音乐的爱好的朋友的手里了。那提琴当会另发出一种很异样的声音来了吧?同时我对着监狱的铁墙,也在遐想着古代英国的皇帝,被囚禁在远方,后来从狱墙外的琴曲和歌声,知道了相识的旧友,因此被营救脱祸的故事。现在则那琴曲和歌声所当营救的则不是我。我不是帝王。我的情人所当营救的乃是和我一样众多的百姓。所以我的提琴,我的情人,去吧!如黑夜中拉着胡琴三弦的卖唱人,要敲击着所有的心灵之门,要使熟睡的人惊醒。要召来了青春和光明,使无光的人可以睁开了眼睛,在风声、雨声、云声、太阳声、夜月声里。带着我此时响震在耳畔的镣声和锁声,在悲声里,混融着你自己的大爱与美与深情!

原载《没有仇恨和虚的国度》

北京人文书店(佩文斋)1932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