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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路南夷区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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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开拓者的祖先和开拓者的子孙

美国的大诗人惠特曼,在一八六五年,曾写下了一篇美丽而热情的诗歌,“开拓者啊!开拓者哟!”(Pioneers!O,Pioneers!)赞美和歌颂一个新民族开拓新大陆或新国土的故事。在路南阿细和撒尼民族的许多传说和汉夷文字所写下的宗谱碑记里,似乎这个民族在很早很早的古代,就以他们的饱满的生活力和创作力,写下了强力而美丽的开拓者的现实的诗歌了。如在尾则,便有一块李氏宗谱碑记,一边是汉文,一边是夷文,即倮倮文,亦即丁文江氏编著《爨文丛刊》所谓的爨文。汉文的记载,全文是这样的:

李姓本族,原居于云南迤西大理。次迁居云南大板桥。继后又移住龙落凹。由此逃到尾则,于雨胜村交界鲁拉字山顶搭住几年。此时有弟兄三人,带黄铜锅一口,铜刀一把,金鞍镫等物。在鲁拉字山顶时,养育一只大黄狗,分别时,不肯分给那个,乃打死埋于此山顶上。弟兄三人,由三方分离,一位下邱北,一去北方,有一位不知去何处。其中一个,望见雨胜村,有大山,森林繁茂,乃叹日,不去别处,即在此地砍林耕种度日。乃住雨胜村。所以最先住雨胜村者,即我李姓也。今我之本宗,有迁居于尾则村,有住于宜政村者也。李姓之祖宗最先者名称,自思、努高、要生三人。现在不能孝就宗党,支房云云,今将我本宗秩序略列于左。

下面即接着是宗谱世系,有夷汉两种文字。最后则为夷文的序文,内容当即如前面的汉字所述。但只汉字序文看来,虽文字并不高明,甚至于有几处还不可以句读,但内容却极其素朴真实,真是一篇最美的诗歌的题材,或最美的诗歌的故事。一口铜锅,一把钢刀,不正是开拓者的祖先最光荣的资产,和最宝贵的工具么?这比汉族家谱之一来就是什么帝王贵胄,或什么世家大族之类的云云,都更质直,也更高贵。在碑头上,且有四个始祖的人像,各负荷着“锄”、“斧”、“刀”、“镰”等四种不同的工具。且又以汉字注上了各人的乳名:一是捌扫、二是树达、三是扫走、四是子马宜。所以这不单是开拓者的最美的故事,也是开拓者的最美的图画。我坐在这碑前,神往了很久。对于“砍林耕种度日”这自始即以劳动生产为生活者的天才的前辈和开拓者的祖先,不禁涌出了无限的崇敬和这多的遐想。

我想,这里的阿细和撒尼民族,虽都是倮倮民族的支系,但与现在大小凉山一带的倮倮民族的慓悍好杀,在性质上似有绝大的不同。不知是否因阿细与撒尼民族,很早就进入了农牧状态,所以在性质上也有了农牧民族的温驯和纯良,不像独立倮倮之与外族文化隔绝,还停留在近于原始生活和原始蛮性的状态。又撒尼民族、阿细民族,与独立倮倮和别的倮夷,虽同为倮倮民族,在语言上也同属于藏缅语系的倮倮一系,但在文字或文化则以撒尼民族使用倮倮文,且文化程度也似较他族为高。所以我疑心这不会不是一个有悠久历史的民族。由李氏宗谱碑记及在糯黑所见到的另一块王氏宗谱碑记及其他载籍所记,皆言他们的祖先,原在西部,或在大理,然后移到东部省城附近,又移到东南山地。这与民族学者的研究,称倮倮民族,原居康藏边境金沙江_带地方,渐渐南下,东向移殖的主张,正相符合。但他们既曾经在大理或大理附近生活了一个时期,是否创造下了新的历史,或发展了较高度的文化呢?关于南诏建国,中外学者的主张,以为是摆夷,或倮倮,或白子,到现在亦迄无定论。但南诏父子连名,与爨族习俗正合。或者南诏民族,即倮倮民族,惟不知当时是否已有爨文或倮文之发明或应用。在南诏全盛时期中,除汉文外,迄无倮文碑记,或其他文献之发现。或者当时尚无倮文之发明,亦未可知。(据南诏野史及滇系诸书的记载,谓汉时纳垢酋阿丁创夷文,然尚是一种传说,似无其他确证。)但由现在撒尼之有文字,与倮夷巫师“毕谟”所保存经典与传说之丰富看来,这个民族,即使还不能完全断定曾经创造了南诏大国,但过去必有过光荣的历史,是可推想而知的。只是,以民族斗争的激烈和蒙古汉民族之挟着更大的武力,与高度的文化侵略到云南来,他们的历史和文化,遂被破坏和消灭,他们的民族也被驱逐到西南高地和山谷地区去了。所以到现在,这个民族仍然过的是半农耕,半畜牧的生活,但仍保存了开拓者的祖先的浓厚的血液,有着强韧的劳动力和勇敢的冒险心。

二、两碑皆说到了原先的祖先,居于云南西部,然后东移,南下,到了路南。

李氏本族,原居于云南迤西大理,次迁居云南大板桥,继后又移住龙落凹,由此逃到维则,(今尾则,路南东四十里,——记者附注),与雨胜村交界鲁拉字山顶。

——李碑

王氏鼻祖,原籍大理,移居云南府东门外,其后移居宜良宝宏寺,继移居路南阿梓龙,后移居盘西东区大寨,后又移居南区童母箐。

——王碑

这与人种学上的研究,倮夷民族原居川康交界的金沙江边,其后渐渐南下,东移,散居云南边地的看法,正相符合。在汉唐以后的云南历史,云南东部爨蛮,即倮夷民族所居。在云南各少数民族中,似文化较高,且有自己的文字,也有深远的历史传统。由丁文江所编《爨文丛刊》,及现在路南倮夷民族的倮文记载,与毕谟所保存的经典看起来,似乎正是一个最重要的说明,所以,这是云南的一个重要,最值得注意的民族。

但因此,也就联想到了南诏民族的问题。在隋唐时代,南诏为滇西大国,文化制度,都颇为可观。只是到现在还没有发现南诏自己的文字所留下的碑记或记载。所留传下来的《滇载记》和《南诏野史》,据说是根据于爨文白古通写下来的。而南诏德化碑,尤纯然是汉人所作的汉字碑。因此,南诏民族遂有各种的推断了。有说是摆夷的,一部分西人多如此主张。在以前我也相信此说。有说是白子的,友人方国瑜即主此说。有说是爨蛮的,凌纯声氏,即主此说,重要证据之一,即爨蛮父子连名,南诏亦父子连名。在我,则又以爨蛮的较高的文化,与悠久的历史传说,相信了当时的南诏即爨蛮所建,亦即现在倮夷民族的祖先。故两块碑记都一再记述了始祖原居于大理。因大理建国,正是爨族势力最兴盛的时候,所以以大理为发祥之地了。并且,在这两块碑记里虽有一两代以后,姓氏名字,都已汉化,但父子连名的痕迹,在最初的几代,仍是可以看得出来的。

三、父子连名与姓氏名字的汉化,在两块碑记里,都表示了同一的倾向,即越到近代,姓氏名字越完全汉化。父子连名的传统习惯,也越彻底消灭。虽然,在姓氏名字刚刚汉化的一两代,仍然是保存着这习惯的。后来当然是受了汉人的影响,所以渐渐的不严格,乃至于纯然如汉人一样的父子同姓而完全异名。如李氏碑(见80页):

又如王氏碑(见81页):

李氏碑:

前者如:

顺抖一顺安一李山安。

而李山安以下,即完全汉化。

后者如:

王何一何占科,何占科以后,亦完全汉化,并且全族人都姓何了。假使不是碑首的“王氏宗谱记”五字的标明,我们还无从知道是王氏之后代呢。又两碑皆不过六七代人,大约只是从后迁至路南的祖先算起,约当于清初的时代。这时,刚刚削平三藩,滇中兵连祸结,所以少数民族,大量的逃到东南山地来了。又小糯黑村一块新建围墙碑记,亦大约述及这里的人“道光十八年,由大糯黑迁来”。可知倮夷民族之迁到了路南,时间并不是很长久的。但汉人大量地到了路南,尤其是咸同回乱以后,他们又迁到东南山地去了。近以征实、征购、征兵的逼迫,他们又迁到滇黔边境,无人知道的处所。这可尊贵民族的不幸的遭遇,不正是说明了汉民族的民族政策的错误和可耻么?

第八节 记赵秃耳朵

在路南汉民族与倮夷民族中最流行的故事之一,便是赵秃耳朵的故事。但在我,我并不如同所有的人_样,将赵秃耳朵看作是一个英雄,这正如回教民族中的马如龙一样,双手沾着自己的同胞,自己的族类的血腥,无论后来怎样的功业彪炳,怎样的成为有名的人物,在我,我即使不感到怎样的憎恶,但也究竟难免于多少的寂寞和悲楚。因为,我的同情和赞美,乃在另外的一方面。譬如说与马如龙走着不同的路子,为被压迫民族和被虐待的工农的解放运动而牺牲了的杜文秀,和被赵秃耳朵杀戮了作为自己晋升的礼品或投降归顺的可悲的抵押的两个夷族的领袖,一个是哑吧山的姓高的,一个是所各邑的领袖,连姓名也被忘记了的,这才真的是民族英雄,是人间的崇高而宝贵的品性和人物。但历史却给人以难堪的嘲弄,杜文秀与高某诸人的故事,或者被忌讳,被遗忘了。而马如龙与赵秃耳朵的故事,却普遍的被流传着。但即使流传着,在我看来,也并不是光荣的,至少如同神龙变蛇,乌鸦装上了孔雀羽毛的故事一样,使人很短气的。

据说,赵秃耳朵在年轻的时候,本也是倮夷民族中孔武有力,顽强不驯,且富于正义感,爱打抱不平。但这时候在路南一带,倮夷民族最受汉人的虐待和压迫。连到城市里买卖都常常遇到无比的欺骗和侮辱。这如我在另一篇文字里所记述的现在在海邑各地倮夷民族的情形一样,如果要有正义,还有比伸张自己民族的正义大过的事么?如果要打抱不平,也再没有比整个民族被虐待被歧视还不平的事了。但以赵秃耳朵的无识,无知,当然不会有什么伟大的计划。结果,到处与汉人打架,犯法。他时时被抓到监狱里去,上镣铐,带枷锁,最后一次则以屡犯不悛,大约说是不会听话的原因,所以两只耳朵被州官割去了。这就是赵秃耳朵之所以得名,而自己的真姓名赵发,反无人知道了。但这不平且不义的法律的惩处,他如同杜文秀的控诉所得到的判决一样,并不使他心服。当然,也更不会在自己的民族中失去了光荣。反之,赵秃耳朵且成为被人尊敬和信仰一个难得的记号和目标了。于是,渐渐地在倮夷民族中造成了一个领袖的地位。果然,滇西杜文秀起事,派人(《志书》上的记载,语焉不详,据我所知,大约是马正荣)联络,于是赵秃耳朵,率夷族响应,几次攻陷了路南。多年积愤,一旦得到了报复的机会,于是对汉人大肆杀戮,并且创为酷刑,如滚水煮活人两脚,从肛门将活人的大肠理出来,倒挂在树上之类。至今路南的汉人谈及此事,也还有谈虎色变,想刑生畏的神情。但这在一个无知顽强,仇恨而报复的异民族的心里,却不见得不是不可以理解的。可惜,这事虽口口流传,传说颇多,而《县志》里所记载的,不过短短的几行。如:

夷人赵发者,幼无赖,住州之东海子。(咸丰八年)十二月十日,勾串蠹役聂升弟兄,为内应,梯城而入,围知州蒋维镛于内室,大肆屠戮。遂杀举人徐彦等,并男妇二千余人。深沟高垒,为久踞之势。十年四月,岑毓英进兵。至七月至城,贼却走,民渐次归业。(《路南县志》卷九,兵志附录)

所以当时民族斗争,杀戮之惨,是可知的。以后似乎也还攻破了几次路南县城。最后,则向东败退,至今尾则的独石山上,还有当时据守的营垒。友人吴辰伯游览及此,还在山头上题了一首诗,开始两句云:“独石山头树将旗,将军雄略妇孺知”。这是真的,当时的倮夷民族,无论男女老弱,都一致为赵发后盾。听说,现在糯黑方面的石城,也正是当时夷民星夜建筑起来,为赵发后退死守之用的。但赵发却没有死守,也没有后退。他前进了,为岑毓英名利职位的诱惑收买而前进。前进到招安和投降!这给与夷人的悲哀和失望有多大啊!结果,各村领袖不服,纷纷独立,不奉赵发命令。但赵发却佯作为集议反正,召集部属会议,结果,夷民们都集拢来了。赵发却将他们一网打尽。最重要,有力有为者,则为所各邑与哑吧山两地的两个领袖。现在他们的头颅,却堆垒化成为赵发媚外求荣,与暴发升迁的梯阶了。他的最大的官职是参将。比起马如龙,自然稍有逊色。但仍然为一地方有名人物,为人所称颂,只是称颂的人,与称颂的事迹,与以前已纯然两样,所以,死了以后,墓上仍有颂德和记载所谓功业的丰碑。一个夷族的牧师告诉我说,这碑建立在舍赛,离尾则不过十里。路程并不算远,但并不能使我鼓起勇气走去一看。更不要说,也不大有这兴趣和心情了,或者也可以说我已知道了这碑的内容,更用不着去细看了。汉人官宦人家的那一套,我不是已经十分熟习到使我厌恶了么?只是后来听说他后来做了参将以后,子孙也颇为众多了。因此觅到了他的一个孙子在昆明读书的赵君,问了他关于他祖父的情形。似乎他很年幼,不大清楚。只是说了他祖父也在曲靖在贵州都做过了武官。也说到了杀哑吧山领袖的故事。但据说乃是为图报私仇,并无别意。

这是好的,望可爱的青年,与进步的子孙们。都忘记了祖先的这类的历史和故事吧!

一九四五年

原载《文讯》六卷五期(1946.5)、六期(1946.7)、九期(194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