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颛顼的玄棺沉入黄土,宏大的葬礼上,青铜礼器的冷光与巫祝(如今已是官方礼官)吟唱的古老安魂曲交织,送走了一个时代。没有流血,没有纷争,权柄在庄严肃穆的仪式中,平稳地渡到了帝喾的手中。他站在高高的祭坛上,接受着万邦使臣和部落首领的朝拜,身后是叔父颛顼留下的、一个前所未有统一的华夏联盟。
这是一个被规矩塑造过的世界。帝都的街道横平竖直,坊市依制而建。田野里,农夫们按照去年“南正”衙门颁布的节气预告,进行着统一的耕作。祭祀的烟火,只从官方指定的祭坛上袅袅升起,带着一种符合礼制的、克制的芬芳。连风吹过原野的声音,都仿佛失去了往日的野性,变得规整起来。
帝喾继承了这一切。他有着颛顼家族特有的深邃眼眸和宽阔前额,但气质却截然不同。颛顼像一块坚硬的玄铁,冷峻而威严;帝喾则更像一块温润的玉石,沉静而内敛。他话语不多,登基数月,发布的政令也大多是遵循旧章,安抚四方。臣子们起初有些忐忑,不知新帝秉性,但见他处事公允,待人宽和,朝局便也在这份静默中迅速安定下来。
然而,帝喾并非只是守成之君。他的安静,源于他更习惯于观察与思考。他巡视疆域,不像颛顼那般带着审视与征服的目光,而是像一位耐心的医者,在聆听这片大地的脉搏。
他看到了秩序带来的安宁,也看到了安宁之下潜藏的脆弱。
那一年,春信来得格外早。阳光暖融融的,河冰早早消融,柳梢迫不及待地抽出嫩芽。按照过往的经验,这该是个丰年之兆。各地的农官依据往年的节气估算,催促农夫们尽早播种。帝喾行走在黄河沿岸的田野间,看着泥土在犁铧下翻滚,种子被满怀希望地撒下,他的脸上却不见喜色,反而微锁着眉头。
他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在指间捻动,又仔细观察了田边野草返青的细微程度,甚至留意了昆虫活动的迹象。
“播得太早了。”他对随行的农官说,声音平静。
农官躬身回答:“帝,近日天气和暖,地气已升,按常理,正是播种佳期。”
帝喾摇了摇头,指向远方山阴处尚未完全融化的残雪:“你看那山雪,寒气未散。春日阳气虽升,但根基不稳。暖意浮于表面,地底深处寒意犹存。此时播种,若遇反复……”
他没有再说下去。农官虽表面称是,眼神中却未必全然信服。毕竟,新帝并非以农事见长,而“常理”是多数人遵循的法则。
然而,帝喾的担忧并非多余。
就在禾苗破土,展露出娇嫩绿意的数日之后,一场毫无征兆的“倒春寒”裹挟着凛冽的北风,席卷了大河两岸。天空阴沉,细碎的雪沫混合着冻雨落下,一夜之间,大地仿佛又被拖回了严冬。
帝喾站在帝都的城墙上,任凭冰冷的雪花落在他的肩头。他极目远眺,仿佛能看到远方田野里,那些刚刚绽放的生命绿意,正在寒风中迅速枯萎、变黑。他紧闭着嘴唇,沉默得像一尊石像。
几日后,灾情陆续报上帝案。
“帝,河东三邑,新苗冻毙逾半!”
“河西亦如是,农人匍匐田埂,哭声动野……”
“今岁饥馑,恐难避免……”
损失是具体的,哭声是真实的。殿堂之上,臣子们议论纷纷,有的提议减免赋税,有的建议开仓赈济,这些都是应对之策,却无人去追问根源。
帝喾挥退了众人,独自留在空旷的殿中。案头是那些写着冰冷数字和惨状描述的简牍。他的手指拂过竹简粗糙的表面,仿佛能触摸到农夫们绝望的颤抖。
他想起巡视时,那个在田埂边遇到的老农。老人并不认识他,只当他是个过路的贵人,絮叨着说:“……看‘大火星’(心宿二)还没到那个位置哩,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但官家催得紧啊……”
“大火星”……官家催得紧……
帝喾的眼中骤然闪过一丝明悟的光芒。
问题就在这里!叔父颛顼绝地天通,确立了人间的秩序,打破了神权的垄断。但如今指导万民生产的“常理”,却依旧模糊、粗疏,依赖于不完全的经验,甚至可能是不合时宜的“旧规”。官方颁布的农时,若本身就不够精准,其带来的灾难,与昔日混乱的神谕何异?
仅仅有政治的秩序,是远远不够的。 若不能洞悉天地运行的真正法则,不能为万民提供准确无误的“时令”,那么,建立在王权之上的秩序,就如同建立在流沙上的宫殿,一次天时的突变,就可能让其根基动摇。
他需要的,不是更多的祭祀,也不是更严苛的律法。他需要的,是一把能够精确丈量天地、解读四季轮回的“尺子”。他要将颛顼奠定的、与天沟通的至高权力,从象征性的仪式,转变为服务于万民生存的、实实在在的知识与法则。
帝喾站起身,走到殿外。风雪已停,但寒意更甚。他仰望苍穹,繁星在清冷的夜空中清晰可见,仿佛无数双沉默的眼睛,蕴含着宇宙间最深邃的秘密。
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在他心中坚定地形成。
他要丈量这天地,他要解读这星辰。
他要为他的子民,夺回那被风雪夺走的春天。
静默的承继者,终于看清了自己前方的道路。那是一条通向星空,也通向大地丰收的,漫漫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