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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夷来朝●第七章:储君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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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痛风

槐继位第二十五年,深秋。

阳城的梧桐叶黄得不像话,一阵风过,满城都是簌簌的落叶声,像时间在集体咳嗽。

王宫西暖阁里,槐躺在竹榻上,左腿搭着两个软枕,脚踝肿得发亮,皮肤下透着一种不祥的青紫色。痛风的第七个年头,这次发作得尤其凶猛——不是往常的趾关节,而是整个脚踝,肿得连麻履都套不进去。

“王上,药浴备好了。”姒玥捧着药罐进来,她今年三十二岁,眼角添了细纹,但动作依然利落。这些年她身兼首席医官与《夏草纲》主编,只在槐病重时才亲自侍药。

槐睁眼,目光先落在药罐上:“新方子?”

“加了南诏传来的‘土茯苓’,芊羽从云梦泽送来的信上说,此物祛湿有奇效。”姒玥卷起他的裤管,将温热的药膏敷上脚踝,“但她也在信里提醒——此病根在脏腑,不在筋骨。王上这些年……太累了。”

太累了。这三个字像针,轻轻刺进槐心里。

他今年五十有三,在位二十五年。这二十五年里,他铸刑鼎、建圜土、融夷夏、抗天灾,把父亲杼留下的疆土夯实了又夯实。可他的身体,却像一件用得太狠的陶器,裂缝从内部蔓延开来。

“孩子们呢?”他问的是侍从,目光却飘向窗外。窗外庭院里,三个身影正陆续走来。

长子姒芒三十岁,一身戎装,刚从西境换防回来,甲胄上还沾着塞外的风沙。他像极了年轻时的杼——高大、英武,眉宇间有股不管不顾的锐气。三年前平定羌人叛乱,他率三百轻骑直捣敌酋大帐,亲手斩首七级,夏室西疆由此安宁至今。但槐知道,这个儿子太像刀,过刚易折。

次女姒薇二十八岁,玄色深衣,发髻一丝不苟,手里捧着一卷新编的《祭祀仪轨》。她不像兄长的外露,却继承了槐最深沉的一面——通律法、精历算、熟祭祀,这些年协助皋华修订《夏刑》,主持的春祭秋祀从未出过差错。大祭司巫咸私下曾说:“若薇公子为男身,当为明君。”可“若为男身”四字,是这个时代跨不过的天堑。

幼子姒槐二十岁,与父亲同名,这是夏室“幼子承祧名”的古俗。他眉眼最像母亲——槐早逝的元妃,性情也温润,爱读书,爱往民间跑,去年阳城水患,他在灾区一待就是三个月,与民夫同吃同住修堤。老臣们夸他“仁厚”,但槐听得出弦外之音:仁厚,在乱世是美德,在治世却可能成为软弱。

三个孩子,三道光影,投射在槐晚年的生命里,彼此交错,明暗不定。

“父亲。”三人齐声行礼,姿态各异——姒芒抱拳如武将,姒薇躬身如文臣,姒槐则直接跪坐下来,查看父亲的脚踝。

“肿得这么厉害……”姒槐眉头紧皱,“姒玥姑姑,没有更快的法子吗?”

姒玥摇头:“痛风是宿疾,只能缓,不能急。”

姒薇放下竹简,从袖中取出一枚龟甲:“女儿昨日占卜,得‘山风蛊’卦,主积弊需革。父亲此病,或许该……”她顿了顿,“该放权静养一段时日。”

这话说得很技巧。放权给谁?怎么放?姒芒的脊背明显绷紧了。

槐摆摆手:“老毛病了,死不了。说说正事——芒儿,西境如何?”

姒芒精神一振:“羌人已彻底臣服,献牛马三千,质子十人。儿臣以为,可趁势西进,收复大禹王当年的西疆故土!”他展开一卷皮质地图,上面用朱砂标出数条进攻路线,“若给儿臣三万兵,三年内,必让昆仑北麓尽归夏土!”

野心勃勃。槐在心里评价。他看向姒薇:“你以为呢?”

姒薇垂目:“《夏刑·兵篇》有云:‘兵者,凶器,不得已而用之。’西境已安,当与民休息。且朝廷岁入,四成用于军备,若再兴大军,赋税必增,恐伤民本。”

“妇人之见!”姒芒脱口而出,“不拓土,何来疆域?不威服四夷,何来太平?”

“太平不是打出来的,是治出来的。”姒薇声音平静,“父亲铸刑鼎、明律法,让夷夏归心,这才是长治久安之道。”

姒槐弱弱地插话:“大哥、二姐……父亲还病着,这些事可否稍后再议?”

暖阁里一时寂静。窗外的落叶声更响了。

槐闭上眼睛。脚踝的痛一阵阵传来,像某种警示。他忽然想起年轻时,父亲杼也曾这样躺在榻上,看着他和兄弟们争论。那时他以为,权力的交接是顺理成章的事,现在才知道,每一次交接都是一场地震。

“都退下吧。”他挥手,“芒儿去兵部述职,薇儿去准备冬祭,槐儿……你去城外看看新修的水渠,回来告诉我百姓怎么说。”

三人行礼退出。脚步声渐远,槐才缓缓睁眼。

姒玥一边收拾药罐一边说:“王上,您心里……有人选了吗?”

“我有用吗?”槐苦笑,“选芒,夏室或许能开疆拓土,但可能穷兵黩武;选薇,她能守成治法,但宗室和诸侯不会服一个女人;选槐……”他顿了顿,“他太仁厚,压不住那些虎狼之辈。”

“那王上的心呢?”

槐没有回答。他看向案头那卷《夏刑》最终稿,竹简边缘已被他摩挲得光滑。这卷法,他用了二十五年才写成,本想作为传给继任者的最大遗产。可现在他突然怀疑——法能规范行为,能规范人心吗?能规范权力天生的嗜血本性吗?

窗外,一片梧桐叶打着旋落下,正贴在他面前的窗棂上。叶脉枯黄清晰,像一张摊开的地图,也像一张衰老的脸。

他伸手,隔着窗纸触碰那片叶子。

“再看看吧。”他喃喃道,“再看看。”


第二幕 西烽

姒芒的动作比槐预料的更快。

冬祭前十日,西境八百里加急军报入阳城:羌人质子团在押送途中遇袭,护卫全军覆没,十名质子仅存三人。袭击者留下羌人图腾箭矢,但现场同时发现了北狄特有的狼牙挂饰。

“这是栽赃!”朝会上,姒芒按剑而起,“羌人刚降,不敢自毁质子。必是北狄挑拨,想让我夏室西征,他们好趁虚南下!”

老将们纷纷附和。这些年夏室重心在南、在东,北疆一直由几个老牌侯国镇守,兵力相对空虚。若真如姒芒所料,那确实是个隐患。

槐坐在玉座上,脚踝的痛让他额头沁汗,但目光依然锐利:“证据呢?”

“儿臣愿亲赴北境查探!”姒芒单膝跪地,“若真是北狄所为,请父王许我五万兵,一举荡平狄患!”

“五万兵?”皋华出列,“公子可知,调五万兵需征发民夫十万,耗粮草三十万石?今岁黄河水患,兖、豫两州已减赋,国库空虚,何以支撑大军?”

姒薇也开口:“大哥,北狄游牧,居无定所。即便真有其事,也当先遣使责问,查明主谋,而非贸然兴兵。”

“等你们查清楚,北狄骑兵早到黄河边了!”姒芒怒道,“二妹,你久居深宫,不懂兵事凶险!”

“我懂律法。”姒薇平静回应,“《夏刑》明载:无天子诏,擅调兵过万者,视同谋反。大哥要五万兵,可有父王诏书?可有兵部勘合?”

眼看兄妹要当廷争执,槐重重咳嗽一声。

全场肃静。

“芒儿。”槐缓缓道,“我给你三千轻骑,赴北境查探虚实。记住——只查,不打。若遇狄人,可示以兵威,不可先动手。”他顿了顿,“另,传诏北境三侯:加强戒备,但无王命不得越境出击。”

姒芒脸色一变:“三千兵太少!若遇狄人大股骑兵——”

“那就跑。”槐看着他,“为将者,不仅要会进攻,更要会保全实力。你若连三千人都带不回来,怎么带五万人?”

这话说得重了。姒芒咬牙,重重叩首:“儿臣……领命!”

散朝后,槐独留皋华。

暖阁里炭火噼啪,槐的脚浸在药盆中,蒸汽氤氲了他的脸。

“你怎么看?”他问老刑官。

皋华沉吟:“老臣以为,此事确有蹊跷。羌人质子遇袭,为何要留北狄信物?太过刻意。倒像是……有人想逼朝廷对北狄用兵。”

“逼朝廷用兵,谁得益?”

“掌兵者得益。”皋华直言,“公子芒在军中威望日盛,若再立北伐之功,储位便无人可撼动。”

槐沉默。窗外暮色渐沉,将他的影子投在墙壁上,那影子臃肿而扭曲,不像君王,倒像一头困兽。

“薇儿今日在朝上的表现,你怎么看?”

“公主殿下深谙法度,句句在理。但……”皋华叹气,“老臣说句大不敬的话——满朝文武,有几个真心愿跪拜女君?”

这是实话。夏室开国百年,从未有女主先例。即便姒薇才华冠绝,那道无形的墙依然存在。

“槐儿呢?”

“公子槐仁厚爱民,在民间声望极高。但他……太柔。”皋华斟酌用词,“治国如驭马,过刚则马惊,过柔则马怠。公子槐或可做太平守成之君,但如今夷狄环伺,恐非良选。”

炭火爆出一个火星,落在药盆边,嗤的一声灭了。

槐忽然笑了,笑得很苍凉:“所以你看,我三个孩子,一个太刚,一个太慧却身为女子,一个太柔。我治国二十五年,能铸刑鼎、安九夷,却教不好自己的儿女。”

“王上……”

“罢了。”槐摆摆手,“你退下吧。让姒玥来,该换药了。”

皋华行礼退出,在门口与匆匆赶来的姒玥擦肩而过。老刑官看见,医官手里捧的不是药罐,而是一个密封的陶筒。

“王上,北境密报。”姒玥低声说,“芊羽通过巫医线报送来的——她在云梦泽救治过几个北狄商人,那些人说,北狄今冬雪灾,牛羊冻死大半,根本无力南侵。”

槐猛地坐直:“消息可靠?”

“芊羽用了‘真言草’,药效下无人能说谎。”姒玥展开一张羊皮,上面是芊羽特有的巫医符号,“她还说,那些商人提到一个细节:今秋有夏人装束的使者深入狄地,用青铜器和盐巴换取了大量狼牙挂饰。”

夏人使者?青铜器?盐巴?

槐的手开始发抖,不是因痛,是因怒。他想起姒芒请兵时眼中的热切,想起西境军报上那些过于刻意的证据,想起儿子那句“一举荡平狄患”。

“姒玥。”他的声音嘶哑,“你说,一个父亲,该怎么判断儿子是否在对自己说谎?”

姒玥跪下来,握住他颤抖的手:“王上,您教过我——医者诊断,不能只听病人自述,要望闻问切,看舌苔,摸脉象,查体征。”

“那为君者呢?”

“或许……也要‘望闻问切’。”姒玥抬头,眼中有一丝决绝,“王上,您装一次病吧。”

“什么?”

“装一次重病,病到无法理政,必须托付国事。”姒玥说,“然后看看,您的孩子们会怎么做。是急着争权,还是齐心侍疾?是趁机揽兵,还是稳定朝局?病榻之前,最能见人心。”

烛火跳动,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场无声的密谋。

许久,槐缓缓点头。

“去传巫咸。”他说,“告诉他,我要为冬祭斋戒七日。七日内,不见任何人,朝政暂交……暂交三司共议。”

“哪三司?”

槐一字一句:“兵部,姒芒主事;礼部与刑部,姒薇协理皋华;民部与工部,姒槐主持。三人各掌一摊,互不统属。”

这是分权,也是考验。

姒玥懂了,深深一揖:“臣这就去安排。”

她退下后,槐独自坐在昏暗里。脚踝的痛楚一阵阵袭来,但他此刻感觉不到。他只觉得冷,一种从骨髓里渗出的冷。

父亲杼当年传位给他时,曾说:“王座之下,皆是寒冰。”

他现在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窗外,北风起了。


第三幕 暗流

槐“病重”的消息,是在冬祭前三天传开的。

巫咸亲自宣布:王上因痛风引发“风邪入腑”,需闭关斋戒疗养,七日不见外臣。朝政暂由三位公子共理——但具体分工语焉不详,只说“各司其职”。

这模糊的诏令像一块石头投入深潭,激起层层暗涌。

姒芒的反应最直接。他连夜召集西境旧部,在府中密议至天明。次日,兵部连发三道调令:加强阳城四门守备,召回在京休沐的边将,以“防北狄奸细”为名,开始盘查往来商旅。

“公子这是要控扼京师。”老将私下议论,“王上只是小恙,何必如此?”

姒薇则走向另一条路。她以“代父祭天”为由,提前三日入住祭坛旁的斋宫,并请出大祭司巫咸,要求重新核查冬祭仪轨。

“父亲常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她对巫咸说,“如今戎事有大哥操心,祀事便由我负责。请大祭司教我——若祭天当日父王仍未愈,该由谁主祭?”

这是个棘手问题。按礼,天子不祭,当由储君代祭。但储君未立,谁有资格?

巫咸沉吟:“依古礼,当由长子代祭。”

“但大哥掌兵,若再主祭,便是军政神权集于一身。”姒薇直视老祭司,“大祭司侍奉三代夏后,当知‘权不可专’的道理。女儿以为,祭天关乎国运,当由最通晓礼法之人主持——女儿不才,愿与大哥共祭。”

共祭?男女同坛?这又是前所未有。

但姒薇拿出了杀手锏——她展开一卷新编的《祭祀仪轨》,上面详细考证了夏朝建立前的古俗:“女儿查证,大禹王治水时,曾与涂山氏女共祭天地,那是夫妻同祭。如今父王病中,子女共祭以祈福,合乎古义,顺乎人情。”

她把“人情”二字咬得很重。巫咸知道,这是在提醒他:你孙女芊羽能以夷女身份任泽医令,凭什么公主不能主祭?

老祭司最终妥协:“待老臣请示王上……”

“父王正在斋戒,不可打扰。”姒薇微笑,“大祭司是通神之人,当知‘从权达变’也是天意。”

与此同时,姒槐在民间。

他没有回府,而是直接去了阳城外新修的水渠工地。时值寒冬,民工们正在做最后的加固。姒槐脱下锦袍,换上粗麻衣,与民工一起抬石运土。

“公子,使不得!”工头慌忙阻拦。

“我父王常说,不知民间疾苦,何以治天下?”姒槐擦了把汗,“你们继续说,今年收成如何?冬衣可足?”

民工们起初拘谨,见这位公子真吃窝头、喝凉水,渐渐话多了起来。有人说赋税还是重,有人说刑鼎虽好但胥吏执行时常走样,有人说夷夏通婚仍受歧视……

姒槐默默听着,让人一一记录。当晚,他带着满身泥污回城,没有回府,而是敲开了皋华的家门。

“皋华大人,这些是百姓的真实声音。”他将记录的木牍摊开,“我以为,父王若真要将国事托付,我们最该做的不是争权,是把这些事办好。”

皋华看着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眼中闪过复杂神色:“公子仁厚。但您可知,您大哥正在调兵,您二姐正在争祭,您却在这里记民情……若王上真有万一,您如何自处?”

姒槐沉默片刻:“父亲教过我——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果有一天我必须选择,我选站在水这边,而不是舟那边。”

这话说得天真,却让皋华心头一震。

夜深了,三个子女的动向陆续传到槐的耳中。

他躺在斋宫的密室里,这里看似简朴,实则墙中有夹层,可监听祭坛动静。姒玥扮作侍女在他身旁,随时传递消息。

“芒儿控兵,薇儿争祭,槐儿亲民……”槐喃喃道,“一个要军权,一个要神权,一个要民心。他们倒是把我这二十五年做的事,拆开来各取所需了。”

“王上失望吗?”

“不。”槐苦笑,“我反而看清了。芒儿像刀,薇儿像尺,槐儿像水。治国需要刀来御外,需要尺来规内,需要水来养民。但他们谁也代替不了谁,谁也容不下谁。”

他想起年轻时读过的古卷,记载尧舜禅让时的“四岳推举”。那时天下为公,选贤与能。可现在呢?权力成了家产,继承成了内斗。

“姒玥。”他忽然问,“若我不选他们任何一个,而是效仿尧舜,从天下选贤,如何?”

姒玥吓了一跳:“王上!这……这会引发大乱!宗室、诸侯、九夷……所有人都会争,夏室可能分裂!”

“我知道。”槐闭上眼睛,“所以我只能在他们三个里选。就像父亲当年只能在我和兄弟们里选一样。”

他感到深深的疲惫。这疲惫比痛风的折磨更甚,是从灵魂深处涌上来的无力感。

“再等等。”他说,“等冬祭那天。祭天之时,人心最赤裸。”


第四幕 祭坛火光

冬祭日,大雪。

阳城南郊祭坛,九层土阶积了厚厚一层白,巫咸命人清扫,但刚扫净又覆上新雪。这反常的大雪被解读为“天有异象”,参加祭祀的百官面色凝重。

辰时,钟鼓齐鸣。

姒芒身着金甲,外罩祭服,率先登上祭坛。他的三千亲兵在坛下布防,甲胄与雪色相映,寒气逼人。

紧接着是姒薇。她未着女装,而是一身改制过的玄色祭袍,长发束冠,手持玉圭,步伐沉稳。身后跟着三十六名祭司,队列整齐如雁阵。

姒槐来得最晚,他穿着普通的深衣,袖口还有泥渍,像是刚从工地赶来。他没有带仪仗,只带着那卷记录民情的木牍。

三人在祭坛下相遇。

“二妹今日这打扮,倒像男子。”姒芒语带讥讽。

“祭祀不分男女,只分诚心。”姒薇平静回应,“大哥甲胄在身,是来祭天,还是来示威?”

姒槐打圆场:“大哥、二姐,雪大路滑,我们快些登坛吧,莫误了吉时。”

但姒芒没动。他盯着祭坛最高处——那里只设了一个主祭位。

“今日谁主祭?”他问。

按昨日巫咸传达的“王上口谕”:三人共祭,但未明确主次。这本是槐故意留的模糊空间。

姒薇向前一步:“女儿提议,按《祭祀仪轨》新编第七条:无明确主祭时,以长幼为序,但须获祭司团过半附议。大哥若愿主祭,请先获得十九位以上祭司支持。”

她早已打点过。三十六名祭司中,至少有二十四人会支持她。

姒芒脸色一沉:“你这是要挟?”

“这是规矩。”姒薇寸步不让,“父亲铸刑鼎,就是要天下守规矩。大哥若要破例,请先问问坛下的刑鼎答不答应。”

她指向坛下广场所立的那尊巨鼎。鼎身积雪,但“夷夏同律”四字仍隐约可见。

姒芒的手按上了剑柄。

就在这时,祭坛东侧突然传来骚动!一队蒙面人从雪幕中冲出,直扑祭坛!

“有刺客!护驾!”姒芒反应极快,拔剑迎上。

但刺客的目标不是他。那些人绕过姒芒,直取姒薇!显然,有人想趁乱除掉这个最棘手的竞争者。

姒薇身边祭司慌乱,她本人却异常镇定,迅速退向祭坛中央的铜鼎后。一个刺客追上,挥刀砍来——

“铛!”

一把铁锹架住了刀。是姒槐!他不知道从哪摸来一把修祭坛用的铁锹,死死挡住刺客。

“二姐快走!”

但刺客不止一人。又有三人围上,姒槐眼看支撑不住——

“放箭!”

姒芒的怒吼响彻祭坛。他身后的亲兵张弓齐射,箭矢精准地避开姒槐姒薇,将四名刺客钉死在雪地上。

剩余刺客见势不妙,转身欲逃。姒芒亲自追击,剑光过处,血溅白雪。

混乱很快平息。刺客七死三俘,姒芒命人严加审讯。姒槐手臂被划伤,姒薇的祭袍撕裂,但都无大碍。

只有祭坛上的雪,染红了一片。

巫咸颤巍巍登上祭坛,老脸煞白:“这……这是大凶之兆啊!祭祀见血,天神必怒!”

“怒什么?”姒芒提剑走来,剑尖还在滴血,“有人想在祭天时杀我妹妹,我护住了她,天神该赏我才对!”

他走到那三个被俘的刺客面前,扯下其中一人的蒙面布——是个面孔陌生的汉子。

“说,谁指使的?”姒芒的剑抵住对方咽喉。

那人咧嘴笑了,用生硬的夏语说:“北狄……大单于……会为我们报仇……”

话音未落,他咬碎了藏在牙里的毒囊,瞬间毙命。另外两人也相继自尽。

“死士。”姒芒脸色铁青,“好个北狄!”

但姒薇走到尸体旁,蹲下身仔细查看。她翻看死者的手,又摸了摸衣料,忽然抬头:“大哥,你看他的手——虎口无茧,掌心细嫩,这不是战士的手。还有这麻衣,是阳城西市‘陈记布庄’的货,北狄人穿不起。”

姒芒一愣。

姒槐也凑过来,他指着死者靴底:“这泥……是阳城特有的红胶土,北境是黑土。”

三兄妹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寒意。

刺客不是北狄人。是有人假扮北狄,想在祭天时制造混乱,最好能除掉一两个竞争对手。

会是谁?

姒芒看向姒薇,姒薇看向姒槐,姒槐摇头。然后三人同时看向祭坛下的百官——那些面孔在雪幕中模糊不清,每个人都可能是幕后黑手,也可能都不是。

“祭礼继续。”姒薇忽然起身,声音清亮,“刺客已诛,天佑夏室。我们若此时退缩,才是真正的凶兆。”

她整理撕裂的祭袍,率先走向主祭位。但走到一半,她停住了,转身看向姒芒:“大哥,今日你护我有功,这主祭之位,该你来。”

姒芒怔住。

姒薇又看向姒槐:“三弟以身为盾,勇毅可嘉,当与我一同陪祭。”

她退后两步,让出主位。这个举动出乎所有人意料——刚才还寸步不让,此刻却主动退让。

姒芒盯着她看了很久,忽然哈哈大笑:“好!二妹不愧是父王教出来的!”他大步走上主位,却并未独自站立,而是伸手,“来,今日我们三兄妹共祭!让天下看看,夏室子弟,内可争理,外必同心!”

姒薇微笑,将手搭在他掌心。姒槐迟疑了一下,也放了上去。

三只手在雪中交叠。

巫咸见状,连忙唱礼。祭天仪式在一种微妙的和谐中进行。姒芒主祭但不时询问弟妹意见,姒薇负责仪轨细节,姒槐则默默协助。

坛下百官看着这一幕,心思各异。有人觉得这是做戏,有人觉得是真和睦,但无论如何,这场可能爆发的冲突暂时被压下了。

只有斋宫密室里的槐,透过窥孔看着这一切,眼中无喜无悲。

“王上,他们……”姒玥欲言又止。

“他们长大了。”槐轻声说,“知道在百官面前必须团结,知道夏室的体面比个人得失重要。这很好。”

“那您的心意……”

“再等等。”槐转身,不再看祭坛,“等他们单独来见我。”

他蹒跚走回榻边,脚踝的痛楚再次袭来。这一次,他没有皱眉,反而笑了。

那笑容里有欣慰,有悲哀,还有一种父亲看着儿女终于学会飞行、却也知道他们即将飞离自己视野的复杂心情。

雪越下越大,覆盖了祭坛上的血迹,也覆盖了整个阳城。

仿佛天地在用最纯粹的白,掩埋一切暗涌与算计。


第五幕 病榻之前

冬祭后第三日,槐“病势加重”的消息传出。

巫咸宣布:王上风邪入脑,已昏迷一日,医官束手。朝野震动。

姒芒当机立断,调亲兵接管王宫防卫,同时严密封锁消息,对外只说“王上静养”。姒薇则召集祭司团日夜祈福,并命史官记录王上每一刻的状况——这是预防有人谎报病情、趁机夺权。姒槐守在寝宫外,亲自试药、查膳,不让任何人经手。

三兄妹形成了某种默契:在父亲真正倒下之前,他们必须共同维持这个国家的运转。

但压力在第四日夜里达到了顶点。

姒芒收到边报:北境三侯中的“黎侯”擅自出兵,突袭了狄人一个部落,斩首三百。狄人集结报复,边境告急。

“糊涂!”姒芒在偏殿暴怒,“没有王命,谁让他出兵的?!”

幕僚低声道:“黎侯是……是公子槐的舅公。据说他听闻王上病重,想立军功为外甥争储。”

姒芒一拳砸在案上。他立刻去找姒槐,却见二妹姒薇已在场。

“三弟可知此事?”姒薇问。

姒槐脸色苍白:“我也是刚听说……舅公他,他糊涂啊!”

“现在不是追责的时候。”姒芒强迫自己冷静,“北狄若真大举南下,边境危矣。我必须立刻调兵北上,但——”他盯着弟妹,“我若离京,阳城交给谁?”

这是个致命问题。姒芒离京,兵权必交;姒薇主政,但无军权;姒槐……他压不住局面。

姒薇沉吟片刻:“大哥带兵北上,但只带本部一万,其余留驻京师,由兵部共管。我与三弟在阳城共理朝政,所有决策需两人联署,重大事项快马报你。”

“若你们意见相左呢?”

“以三弟为主。”姒薇出乎意料地说,“他是男子,名正言顺。”

姒槐急道:“二姐!我不行——”

“你必须行。”姒薇看着他,“父亲教过我们,危急时刻,个人得失必须让位于社稷存亡。现在北境有战事,朝中不能再乱。大哥善战,你善安民,我善协调——这是我们各自的长处,也是父亲这些年的安排。”

她话说得透彻。姒芒深深看了她一眼,终于点头:“好。我即刻点兵。阳城……就拜托你们了。”

他转身要走,姒薇忽然叫住他:“大哥。”

“怎么?”

“平安回来。”姒薇轻声说,“父亲……还需要我们。”

姒芒顿了顿,重重点头,大步离去。

看着兄长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姒槐低声问:“二姐,你真觉得……父亲是这么安排的吗?”

姒薇没有回答。她望向寝宫紧闭的门,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忧虑。

他们不知道的是,寝宫内,槐正清醒地听着一切。

姒玥跪在榻边,低声复述门外三兄妹的对话。槐闭着眼,手指在锦被上轻轻敲击——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王上,公子芒已去调兵,公主和公子槐正在商议稳住朝臣……”姒玥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有件事,臣不知该不该报。”

“说。”

“今早,臣在查验药渣时,发现……发现公主殿下亲制的安神汤里,多了一味‘宁心草’。”姒玥声音发颤,“此草单用无害,但与王上日常服用的‘祛风散’同服,会令人心跳减缓,昏睡时间延长。”

槐的眼睛猛然睁开。

“薇儿她……”

“臣不敢妄断。”姒玥伏地,“但公主殿下精研药性,不该不知此理。”

寝宫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炭火噼啪作响,像某种倒计时。

许久,槐缓缓道:“她知道。她是故意的。”

“为什么?”

“为了争取时间。”槐的声音里有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芒儿急躁,槐儿柔弱。若我突然病故,芒儿必以兵权夺位,槐儿必败。所以她让我‘病得更重’,拖到我醒来,或者……拖到她准备好。”

姒玥震惊:“公主她……真要争位?”

“她不是争位,是争一个机会。”槐挣扎着坐起,“姒玥,去叫她进来。单独。”

一刻钟后,姒薇独自走进寝宫。

她看见父亲坐在榻上,眼神清明,哪里有昏迷的样子?她瞬间明白了,跪倒在地:“女儿……欺君了。”

“为什么?”槐只问这三个字。

姒薇抬起头,眼中没有惶恐,只有一种沉静的决绝:“因为女儿知道,若父亲此刻倒下,大哥会杀三弟,三舅公会在北境自立,九夷会重新叛乱,刑鼎会被推倒,父亲二十五年心血将付诸东流。”

“所以你给我下药?”

“不是毒药,只是让父亲多睡几天。”姒薇声音平稳,“这几天里,女儿做了三件事:第一,联络了皋华大人和巫咸大祭司,他们愿意支持女儿暂时摄政,直至父亲康复或新君确立。第二,通过芊羽的巫医线报,稳住了九夷各部。第三……”她顿了顿,“女儿伪造了父亲手谕,命北境三侯不得妄动——虽然黎侯还是动了,但至少另外两侯按兵不动。”

槐听着,脸上无喜无怒:“你知道伪造王命是什么罪吗?”

“知道。大辟之刑。”姒薇叩首,“但女儿更知道,若夏室分裂,战乱再起,死的不是一个人,是千万人。女儿愿用一命,换天下暂时安宁。”

寝宫里烛火摇曳,将父女俩的影子投在墙上,一大一小,却同样挺直。

槐忽然笑了,笑出了眼泪。

“你比你大哥果决,比你三弟坚韧。你甚至……比我想象的更像我。”他伸出手,“起来吧。”

姒薇起身,槐握住她的手。那只手冰凉,但稳定。

“薇儿,若我传位给你,你能坐稳吗?”

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姒薇愣住,随即摇头:“不能。宗室不服,诸侯不服,天下男子都不会服一个女人。即便女儿勉强登位,也是内忧外患,战乱不断。”

“那若我传位给芒儿呢?”

“大哥会是个雄主,能开疆拓土,但他太过刚猛,恐伤民本。且他若登位,必不容女儿和三弟——不是因为他狠毒,是因为权力不容分享。到时不是女儿死,就是三弟亡,或者……我们三人同归于尽。”

“槐儿呢?”

“三弟仁厚,若在太平盛世,或可成为尧舜之君。但如今夷狄环伺,他压不住。最终要么被权臣架空,要么被外敌所灭。”

分析得透彻,冷静,残酷。

槐看着她:“所以你的建议是?”

姒薇再次跪倒,这一次,她眼中有了泪光:“女儿斗胆,请父亲……请父亲再活十年。十年时间,女儿会辅佐父亲,改革官制,提拔寒门与夷人贤才,逐步削弱宗室与诸侯权力。同时教导三弟为君之道,让大哥在边疆建功立业、消耗精力。十年后,父亲传位三弟,女儿为大祭司兼录尚书事,掌神权与法权;大哥为太尉,掌兵权但受法权制约。如此三权分立,互相制衡,或可保夏室再传三代。”

这是一个宏大的政治设计。用十年时间布局,用制度代替人治,用平衡代替独裁。

槐久久不语。

他想起年轻时读史,看到尧舜禅让的记载,曾热血沸腾,以为那是天下为公的典范。后来他才知道,禅让背后是复杂的权力博弈。而现在,他的女儿在他面前,提出了一套更复杂、更现实的方案。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这些的?”他问。

“从女儿第一次发现,自己读得懂刑鼎铭文,而大哥只看得懂兵书的时候。”姒薇轻声说,“从女儿意识到,这辈子再努力,也不可能像男人一样名正言顺继承王位的时候。”

这话里有不甘,有无奈,但更多的是清醒——一种穿透时代局限的清醒。

槐松开她的手,靠回榻上。

“出去吧。”他闭上眼,“让槐儿进来。”


第六幕 托付

姒槐走进寝宫时,眼睛红肿。这个二十岁的青年,显然刚哭过。

“父亲……”他跪在榻前,“舅公的事,儿臣真的不知情……”

“我知道。”槐伸手摸摸他的头,像他还是个孩子,“你性子软,耳根子也软,别人一说好话你就信。这不是坏事,但为君者,光有仁厚不够。”

姒槐抬头,泪眼模糊:“儿臣……儿臣没想过为君。儿臣只想辅佐大哥或二姐,让百姓过得好些。”

“若我非要你为君呢?”

青年愣住,随即拼命摇头:“儿臣不行!大哥勇武,二姐睿智,儿臣只会种田修渠……”

“种田修渠很重要。”槐打断他,“你大哥能打天下,你二姐能治天下,但能让天下人不饿肚子的,是你。”他握住儿子的手,“槐儿,你记住——刀剑能让臣服,律法能让规矩,但只有粮食,能让人活下去。一个让百姓活不下去的君王,再英明也是暴君。”

姒槐怔怔听着。

“我会传位给你。”槐一字一句,“但你二姐会做大祭司,掌神权与法权;你大哥会做太尉,掌兵权。你要做的,不是压倒他们,是平衡他们。你要像水,刀砍不断,火烧不干,永远在低处,却托起一切。”

“可儿臣……儿臣怕……”

“怕就对了。”槐笑了,“我当年也怕。怕做不好,怕辜负父亲,怕对不起天下。但怕着怕着,就走过来了。”他咳嗽起来,姒槐连忙为他拍背。

缓过气后,槐从枕下取出三样东西。

第一件,是那把星铁犁铧的图样——真正的星铁犁铧已秘密铸成,藏在王陵地宫,等待未来某个时机。“这是‘利农之器’,你登基后第三年,找个由头‘发现’它,推广天下。”

第二件,是一卷密诏,上面写着十年改革的具体步骤,从官制到赋税到兵制。“按这个做,不懂问你二姐。但要记住——改革如烹小鲜,火候太急会焦,太缓会生。”

第三件,是一个小小的青铜盒。打开,里面是分成三块的虎符——调兵需三符合一。“这一块给你,一块给你大哥,一块……给你二姐。”

姒槐震惊:“二姐是女子,怎能掌兵符?”

“所以是密符,不见光。”槐眼神深邃,“这是最后的保险。若有一天,你大哥真要兵变,你二姐可用此符调动一支秘密军队——那是芊羽训练的‘泽医护卫’,名义上行医,实则个个是百战死士。”

他什么都算到了。算到了儿子的软弱,算到了长子的刚猛,算到了女儿的才具与限制,也算到了这个时代对女性的不公。

姒槐捧着三样东西,觉得有千钧重。

“父亲……您是不是……是不是早就……”他哽咽得说不出话。

“早就准备死了?”槐替他说完,“不,我只是准备活到头了。五十三年,二十五年为王,够了。剩下的路,该你们自己走了。”

他躺回去,看着寝宫高高的藻井。那里绘着玄鸟图腾,是夏室的象征。

“去吧。”他挥手,“明日朝会,我会宣布。现在……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姒槐一步三回头地退出。

门关上,寝宫里只剩下槐一个人。他终于不再掩饰疲惫,整个人像被抽干了力气,瘫在榻上。

脚踝不痛了。心也不痛了。只剩下一种空荡荡的平静,像秋收后的田野,该割的都割了,该藏的也都藏了。

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还是公子时,问父亲杼:“为王之道,最重要的是什么?”

杼答:“是知道什么时候该抓紧,什么时候该放手。”

他现在懂了。抓紧时用尽力气,放手时毫无留恋。

窗外,雪停了。月光照进来,清清冷冷。

槐闭上眼睛。

他看见年轻的自己站在岱宗岩壁前刻字,看见铸刑鼎时铜汁飞溅,看见圜土里寒枭和猱握手言和,看见云梦泽的温泉雾气中姒玥和芊羽并肩而立,看见陨星坠落时那道撕裂夜空的光。

一幕幕,一场场。

然后这些画面渐渐淡去,化作三个孩子的脸:芒儿的锐利,薇儿的沉静,槐儿的温润。

最后,连这些脸也模糊了,只剩下一片纯白的光。

光中,有一个声音在问——是他自己的声音,还是父亲杼的声音,抑或是更古老的、属于大禹的声音:

“你留下了什么?”

他想了想,在意识消散前,轻轻答:

“我留下了一个可能。”

可能,不是完美。可能,不是永恒。

只是一个可能——让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无论夷夏,无论贵贱,都有可能活得更像人一点的可能。

这就够了。

月光移过窗棂,温柔地覆盖了他的脸。

寝宫外,三兄妹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天。夜空澄澈,星河浩瀚。

其中一颗星,似乎特别亮。

它静静地悬在那里,像一只永远睁着的眼,注视着这片即将迎来新主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