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南巡
槐继位第十二年,春三月。
南巡的车队离开阳城时,柳絮正飞得漫天如雪。五百人的队伍不算浩大,却载满了象征王权的礼器:青铜鼎、玉圭、玄鸟旗,还有那卷日益增厚的《刑书》竹简。槐此行的公开名义是“巡视荆扬,观民耕织”,但随行的几位重臣都知道,王上心里压着一件更沉的事。
“扬州三邑,去岁赋税减三成,报的是‘水患损田’。”皋华在行进的车舆中摊开木牍,眉头深锁,“可臣查过往记录,那三邑三十年未有大涝。”
槐闭目靠坐着,右手无意识地揉着左臂旧伤处——这些年每逢湿气重的季节,那伤疤便隐隐作痛。他没有睁眼:“青阳侯是父王的老臣,他的封地,查起来要留分寸。”
“分寸?”皋华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激动,“王上立刑鼎时说‘法不阿贵’,如今——”
“如今我们要去的云梦泽,就在青阳侯辖地边缘。”槐睁开眼,眸子里有血丝,“亲眼看了再说。”
车帘外传来少女清脆的声音:“王上,该换药了。”
姒玥掀帘而入,手里捧着一个陶罐。她今年十九岁,三年前那个蒙面救场的巫医少女,如今已是夏室首席医官,腰间挂着槐亲赐的青铜医符。她熟练地卷起槐的袖子,露出那道蜈蚣状的旧疤,将一种墨绿色的药膏敷上去。
“新调的方子,加了云梦泽特产的泽兰。”姒玥低头敷药,长发垂落,“应该比之前的更祛湿。”
槐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忽然问:“你父亲是荆夷巫医,当年可曾到过云梦泽?”
姒玥的手顿了顿:“到过。他说那里是百药之渊,也是百蛊之地。瘴气从沼泽升起,人在其中,五步之外不辨牛马。”她抬头,眼角那粒朱砂痣在车舆幽光中显眼,“父亲还说……那里的巫歌能通鬼神。”
车外忽然传来姒芒的喝令声:“停!前方探路来报——官道被冲毁了!”
车队停在一条浑浊的大河边。原本的木桥断成数截,顺水漂走。对岸是茫茫无际的芦苇荡,再远处,青灰色的山影浸在乳白色的雾气里,那便是云梦大泽的边缘。
“绕路要多走七日。”姒芒浑身泥水地回报,“本地乡老说,这是三日前暴雨所致。”
槐下车,走到河边。水流湍急,水色泛着不自然的赤黄。他蹲身掬起一捧,嗅了嗅,眉头紧皱:“有铁锈味。”
“上游有铜矿。”随行的老工匠低声说,“青阳侯的矿场。”
正商议间,对岸芦苇荡里忽然飘来一阵歌声。那歌声用的不是夏语,也不是任何已知的夷人方言,而是一种婉转如鸟鸣的调子,词句含糊不清,旋律却直往人心里钻。
“是荆楚野人的巫歌。”姒玥不知何时站到了槐身边,眼神恍惚,“我小时候听父亲唱过类似的……他在招魂。”
歌声忽止。芦苇分开,一叶独木舟荡出,舟上站着个女子。
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长发披散至腰,未着上衣,只用斑斓鸟羽编成的胸衣遮体,下身是染成赭色的麻裙,赤足。脸上用靛蓝和朱红绘着螺旋纹,眉心贴着一片闪闪发光的鱼鳞。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怀里抱着的东西——不是乐器,而是一个陶瓮,瓮口蒙着蛇皮,她正用手掌有节奏地拍击。
“你们当中,有人带着‘旧伤’和‘新病’。”女子开口,竟是清晰的夏语,只是带着奇异的腔调,“瘴气季要来了,过不了泽的人,会变成沼泽的一部分。”
姒芒按剑上前:“你是何人?敢拦王驾!”
女子不答,目光直直落在槐身上。她看了很久,忽然拍击陶瓮,唱出两句古怪的歌谣:
“玄鸟南飞,坠羽化瘴;
王舟渡泽,需借魂香。”
唱罢,独木舟调头,消失在芦苇深处。
全场死寂。皋华低声道:“王上,此女诡异,恐非善类。不如绕路——”
“不。”槐盯着女子消失的方向,“她说得对,我确实带着旧伤。而且……”他回头看向车队中几个面色泛红的卫兵,“新病已经来了。”
第二幕 热蛊
当夜,车队在河畔高地扎营。
子时前后,第一个病患出现了——是个年轻卫兵,突发高热,浑身颤抖如筛糠,嘴里胡言乱语,说明话时眼睛直勾勾盯着虚空,仿佛看见了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姒玥诊断后,面色凝重:“不是普通风寒。舌苔黄腻,皮肤触之灼手,脉搏快而浮……像是‘热蛊’。”
“蛊?”姒劭也在随行之列,闻言一惊,“那不是南蛮巫术吗?”
“在医家看来,所谓‘蛊’,多指瘟病。”姒玥用银针探病人口腔,针尖取出些许黏液,在火把下细看,“你们看,黏液里有细微的金色斑点——这是沼泽腐水中特有的‘金线藻’,人畜误食或伤口沾染,便会高烧谵妄。”
她话没说完,第二个、第三个病患陆续倒下。到天亮时,已有十七人发病,症状一模一样。
最糟糕的是,槐也开始感到不适。
他起初只是头晕,以为是连日车马劳顿。但晨起时,左臂旧伤处突然红肿发烫,伤口周围的皮肤泛起诡异的金红色纹路,像是有活物在皮下蠕动。
“王上别动。”姒玥割开伤口表皮,一股带着腥气的黄脓涌出,脓液中赫然有细如发丝的金色藻丝!她迅速以药酒冲洗,敷上解毒膏,但槐的体温仍在上升。
“必须过泽。”槐在昏沉中抓住姒玥的手,“留在这里,全军都会病倒……去云梦泽深处,找那个巫女。她既然看出病因,就可能有解法。”
皋华反对:“王上!那女子来历不明,岂能——”
“让姒玥带我去。”槐打断他,撑着坐起,“你带大队绕路,七日后在泽南的渚宫与我会合。姒芒、姒劭,你们挑二十个未染病的卫士随行。轻装简从,现在就出发。”
“我也去。”说话的是个少年。寒羽如今已十四岁,身量抽高,眉眼间有他父亲寒枭的轮廓,却多了份书卷气。三年圜土生活结束后,寒枭被特赦为“庶人”,在阳城匠坊做事;寒羽则继续跟随巫咸学习,此次以“录文吏”身份随行。
槐看着他:“为什么?”
“我读过父亲从前的笔记。”寒羽从行囊中取出一卷磨损的羊皮,“他年轻时游历四方,记录过云梦泽的巫医之术。里面提到一种‘以瘴克瘴’的法子……或许有用。”
槐最终点头。
于是,一支二十三人的小队脱离大队,伐竹造筏,驶入茫茫芦苇荡。姒玥沿途采集泽边草药,制成药囊分给众人佩戴。但越往泽深处走,雾气越浓,那金色的藻丝在水中越来越多,像是整片沼泽都在呼吸。
第三日,槐彻底病倒了。
他高烧不退,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指挥方向,糊涂时却会喃喃自语一些奇怪的话:“泽中有城……城下有骨……骨上生金……”姒玥日夜守在他身边,用尽了所有已知的药方,只能勉强维持。
第四日黄昏,他们在一片水中孤岛登陆。岛上竟有残存的石砌祭坛,坛上长满青苔,但中央的火焰痕迹却是新的。
“有人不久前在此祭祀。”姒芒警惕地环视四周。
话音未落,那阵巫歌又响起了。
这一次不是独唱,而是四面八方都有女子的和声。歌声从浓雾中渗出,包围了小岛。随行卫士中有人眼神开始涣散,竟跟着歌声的节奏摇晃起来。
“捂住耳朵!”姒玥急喝,“这是迷魂调!”
但已经晚了。两个卫士摇摇晃晃走向沼泽,眼看就要踏入深水区——
“够了。”
一个清冷的声音压过了歌声。那个羽衣巫女从雾中走出,赤足踏在水面上——不,细看才发现她是踩着水中隐藏的木桩。她手里依然抱着那个蛇皮陶瓮,但此刻瓮口敞开着,里面飘出辛辣的草药气味。
“你们闯进了‘歌瘴’的范围。”巫女扫视众人,“再听下去,魂就回不来了。”她走到那两个迷魂的卫士面前,从瓮中抓出一把粉末撒在他们脸上。两人剧烈咳嗽,眼神逐渐清明。
姒玥护在槐的竹榻前:“你能治这热蛊?”
巫女不答,俯身查看槐的伤势。当她看见伤口周围的金色纹路时,脸色微变:“这不是普通的热蛊……这是‘金蚕蜕’。你们是不是饮了赤水上游的水?”
寒羽急忙摊开羊皮笔记:“我父亲记载,赤水上游有铜矿,矿毒入水,与金线藻共生,会变异成更凶险的蛊毒!”
“你父亲是谁?”巫女猛地抬头。
“寒枭。白夷人,曾游历云梦泽。”
巫女的眼神复杂起来:“我师父提起过这个名字……她说三十年前,有个白夷青年来学巫医,走时带走了《泽药谱》的上卷。”她顿了顿,“我就是凭那半卷谱子,认出你们王上的症状。”
她不再多言,命人拾柴生火,架起陶釜。从随身皮囊中取出各式草药:有的根茎漆黑如炭,有的叶子生着银色绒毛,有的果实鲜红欲滴却散发着腐肉般的臭味。
“云梦泽的医道,与中原不同。”巫女一边捣药一边说,“你们以‘君臣佐使’配药,我们以‘相生相克’配毒。热蛊是毒,就要用更烈的毒来克。”她将一株紫色毒草投入釜中,药汤瞬间沸腾,冒出刺鼻的紫烟。
姒玥脸色发白:“那是‘鬼哭藤’,剧毒!入喉即死!”
“外敷,不入喉。”巫女平静道,“以毒攻毒,以烫攻烫。你们敢试吗?”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昏迷的槐。姒玥咬了咬牙,撕开他伤处的衣物。
药汤煮成浓稠的膏状,巫女用木片挑起,毫不犹豫地敷在槐的伤口上。
“嗤——”
皮肉灼烧的声音令人牙酸。槐在剧痛中猛然睁眼,嘶吼出声,伤口处冒出白烟,那些金色纹路竟如活物般扭动起来!随后,纹路渐渐淡去,红肿开始消退。
巫女长舒一口气:“蛊根拔除了。但他体内积毒已深,需要‘沐浴法’彻底清毒。”
“沐浴?”
“云梦泽深处有温泉,泉眼周围生长着七种解毒草。以泉水熬草,人浸其中,佐以巫歌导引,三日可清余毒。”巫女看着姒玥,“但这需要你帮忙——你的医术根基是中原正统,与我巫道相合,才能护住他的心脉不被药力冲垮。”
姒玥重重点头:“我去。”
“我也去。”寒羽站出来,“我认得父亲笔记里的草药图。”
巫女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我叫芊羽。云梦泽第七代巫女。”
名字里也有个“羽”字。寒羽怔了怔。
第三幕 魂浴
温泉在沼泽最深处的一片山谷中。
山谷入口极其隐蔽,被藤蔓完全覆盖,若非芊羽带领,根本无从发现。谷内温暖如春,与泽外的阴冷潮湿判若两个世界。中央三眼温泉咕嘟冒着气泡,泉边果真长满奇花异草。
“赤泉清血,白泉净肤,黑泉壮骨。”芊羽指着三眼泉,“但直接入浴会烫脱皮。要采这七种草——”她一一指点,“泽兰祛湿,鬼针拔毒,银叶宁神,血藤活脉,地衣生肌,雾花醒脑,还有最关键的……魂香草。”
她走向温泉旁一块巨大的青石,石缝中长着一丛不起眼的淡紫色小草,叶片细如发丝,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幽香。
“这就是魂香。”芊羽小心采摘,“它只在月夜开花,花香能引魂归位。但采摘时必须唱对调子,否则花灵不认主。”
她开始哼唱那首古怪的巫歌。歌声中,魂香草轻轻摇曳,紫色小花缓缓绽放。采毕,她将花分给姒玥和寒羽:“含在舌下,待会儿入浴时,无论看见什么幻象,都不要吐出来。”
接下来的三天,是姒玥一生中最奇异的经历。
槐被安置在赤泉中,泉水只到胸口。芊羽将七种草药捣碎投入泉眼,很快泉水变成深褐色,药气蒸腾。她和姒玥一左一右坐在泉边石上,开始交替吟唱——芊羽唱的是巫歌,姒玥唱的是中原的《黄帝医经》。
两种截然不同的歌声在谷中回荡、交织。寒羽负责添柴控温,他看见槐的脸色在歌声中渐渐平和,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但第二天夜里,异象发生了。
子时左右,温泉中突然升起七彩雾气。雾气中浮现出种种幻影:有战场厮杀,有宫廷朝会,有岱宗刻石,有圜土大火……那是槐记忆深处的碎片。幻影越来越快,最后凝聚成一个画面——年轻的槐与一个面容模糊的女子并肩而立,女子怀中抱着婴儿。
槐在泉中剧烈挣扎,发出痛苦的呜咽。
“是他的心结!”芊羽急道,“姒玥,用你最熟悉的调子,把他的魂拉回来!”
姒玥不假思索地唱起了儿歌——那是她母亲哄她睡觉时唱的荆楚小调,简单,柔软。歌声一起,幻影中的女子轮廓清晰了些,竟是姒玥自己的眉眼!
槐安静下来,泪从紧闭的眼角滑落。
第三日黎明,药浴结束。槐被扶出温泉时,不但高热全退,连多年的旧伤疤痕都淡了大半。更神奇的是,他整个人呈现出一种罕见的清明状态,目光如洗过的星辰。
“巫医之道,竟如此……”槐看着芊羽,不知如何形容。
“医者救命,巫者救心。”芊羽洗净脸上的彩绘,露出一张清秀而苍白的面容,“王上的病,三分在身,七分在心。心中积压太多东西了——天下、律法、夷夏、传承……像沼泽一样淤塞了心脉。”
槐沉默良久:“你能看见人心?”
“我只能看见病的来处。”芊羽指向山谷外,“就像这次热蛊,真正的病根不在沼泽,在上游的铜矿。”
第四幕 矿骨
出山谷后,芊羽带他们走上一条隐秘的小径。
“这条路人迹罕至,但直通赤水上游。”她边走边说,“三个月前,矿场那边传来巨响,然后赤水就变红了。泽里的鱼开始大批死亡,接着是饮水的牲畜,最后是人。”
寒羽翻看父亲的笔记:“这里记载,三十年前的矿难曾引发过类似的瘟疫……”
“不是矿难。”芊羽停下脚步,“是矿塌了,埋了人。但矿主瞒报,继续开采,尸骨在矿道里腐烂,毒气混入地下水,这才生出变异的金蚕蛊。”
半日后,他们抵达赤水上游。
眼前的景象触目惊心:原本青翠的山体被挖开巨大的伤口,裸露的矿石在阳光下泛着狰狞的铜绿色。山脚下堆积如山的矿渣直接倾倒入河,河水赤红如血,岸边寸草不生。
更可怕的是矿洞口——那里胡乱堆着十几具尚未完全腐烂的尸体,看衣着都是矿工,有的手里还攥着开采工具。尸体周围飞满巨大的绿头苍蝇,蝇群嗡嗡声如低泣。
姒芒数了数,声音发颤:“十六具……最少死了三个月以上。”
“不止。”芊羽指向矿洞深处,“里面还有。矿塌时正在深处作业的,根本挖不出来。矿主封了洞口,对外说是‘矿脉枯竭,工人遣散’。”
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风吹起他半干的长发,发间已可见银丝。他想起离阳城前皋华的话——“扬州三邑,去岁赋税减三成,报的是‘水患损田’。”
原来“水患”在这里。
原来“损田”之下,埋着人命。
“青阳侯的矿场……”槐的声音很轻,却让所有人脊背发凉,“他是我父王的托孤老臣,我继位时,他送我九只青铜鼎,说是‘愿夏室如鼎,永固不移’。”
姒劭忍不住道:“王上,此事必须严查!若属实,这是罔顾人命、欺君瞒报的大罪!”
“查?”槐笑了,笑得很苍凉,“怎么查?青阳侯的封地在此经营三代,矿工多是夷人奴隶和罪囚,死了往矿洞里一扔,谁来报官?谁来喊冤?”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出一口带金丝的痰——那是余毒未清。
姒玥急忙为他拍背。槐摆摆手,看向芊羽:“巫女,云梦泽的规矩,枉死者该如何?”
芊羽肃然:“泽中之民相信,枉死者的魂魄会化为‘泽灵’,守护生者。我们要为他们举行‘骨祭’——收敛尸骨,洗净,以香草熏之,然后沉入沼泽最洁净的深潭,让他们与泽同眠。”
“那就做。”槐说,“姒芒,你带人收敛尸骨。姒劭,你勘探矿洞,统计死亡人数。寒羽,你记录每一具尸体的特征,尽量查明身份。姒玥,你和芊羽准备骨祭。”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然后,我们带着这些尸骨,去渚宫。青阳侯正在那里等着‘恭迎王驾’呢。”
接下来的两天,众人沉默地工作。从矿洞内外共收敛出四十三具尸骨,有的已成白骨,有的尚存皮肉。寒羽在尸体的衣物中发现了一些个人物品:一枚刻着孩子名字的木牌,一个编了一半的草蚂蚱,一片写满记号的龟甲……
其中一具尸骨的右手紧紧攥着,掰开后,掌心是一块带血的铜矿石,石上刻着两个歪斜的字:“冤”、“报”。
姒玥为所有尸骨清洗、敷药、裹上干净麻布。芊羽采集了整箩筐的魂香草,铺在尸骨之下。骨祭那晚,她们在赤水边点燃篝火,唱了整整一夜的安魂歌。
槐全程参与。他亲手为那具攥着矿石的尸骨裹布,手指拂过“冤”字刻痕时,低声说:“我看见了。我来了。”
第五幕 渚宫对质
第七日,渚宫。
所谓“渚宫”,不过是建在泽中高地上的一座石头宫殿,青阳侯的别府。老侯爵姒青阳已年近七十,白发锦衣,笑容可掬地在大殿前迎接。
“王上南巡辛苦!老臣听说王驾在泽中遇瘴,甚是担忧——”他的笑容在看见槐身后那辆满载麻布包裹的牛车时,僵住了。
槐没有寒暄,直接走入大殿,在主人位上坐下。随行众人分列两侧,那辆牛车就停在大殿门口,麻布包裹在风中微微晃动。
“青阳侯,”槐开口,“你的铜矿,去年产铜多少?”
姒青阳定了定神:“托王上洪福,产上等铜三万斤,均已铸器供奉宗庙。”
“死了多少人?”
大殿死寂。
老侯爵脸上的皱纹剧烈抖动:“王……王上何出此言?矿场虽险,但老臣一向善待工人,偶有伤亡,皆厚恤其家——”
“厚恤?”槐抬手。
姒劭出列,展开一卷木牍,朗声念道:“经查,赤水铜矿去岁至今,共发生矿难三次。第一次,去年仲秋,矿道渗水,溺毙九人;第二次,去年隆冬,支撑木朽塌方,压毙二十四人;第三次,今春三月,主矿脉崩塌,至少十人生死不明。合计四十三人,尸骨现已全部寻获。”
他每念一句,姒青阳的脸色就白一分。念完,老侯爵颤声道:“这些……这些皆是意外!矿工多是夷奴罪囚,本就命贱——”
“命贱?”槐猛地站起,走到大殿门口,掀开牛车上的一块麻布。
森森白骨暴露在日光下。那具攥着矿石的尸骨被放在最上层,“冤”字清晰可见。
“这个人,”槐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在咽气前,用最后力气刻下这个字。青阳侯,你告诉我,什么是‘命贱’?是你姒姓宗亲的命贵,这些夷人奴隶的命贱?还是坐在宫殿里的人的命贵,在暗无天日的矿洞里挖铜的人的命贱?”
姒青阳跪倒在地:“王上!老臣……老臣也是为了夏室啊!朝廷赋税年年增加,铜器需求巨大,若不加快开采——”
“所以你就用命来换铜?”槐走回他面前,俯视着这个父辈的老臣,“我父亲当年东征,你也随军。战场上你断了三根肋骨都不曾退缩,我敬你是条汉子。可如今呢?你躲在宫殿里,让这些人在矿洞里腐烂,然后谎报‘水患损田’,逃缴赋税——你的血性呢?你的良心呢?”
老侯爵老泪纵横,无言以对。
槐闭目良久,再睁眼时,眼中已无情绪:“皋华,按刑鼎律,草菅人命、欺君瞒报,该当何罪?”
皋华肃然:“主犯腰斩,家产充公,爵位削除。从犯依情节,黥面至斩首不等。”
“但他是父王旧臣,于国有功。”槐缓缓道,“我给他一个选择。”
他看向姒青阳:“第一,按律处死,但留你全尸,许你子孙保有庶民身份。第二,免你死罪,削爵为庶人,家产半数充公。但你要做一件事——”
“王上请说!老臣万死不辞!”
“用你剩下的家产,在这云梦泽边建三样东西。”槐一字一句,“第一,一座‘泽医院’,由姒玥和芊羽共同执掌,免费为泽民治病。第二,一套引水净池系统,让矿毒不再污染水源。第三,一座‘万骨塔’,安葬所有无名矿工,岁岁祭祀。”
他顿了顿:“这三件事做完之前,你不得离开云梦泽。做完之后,你可回阳城,在圜土旁结庐而居,余生看守那座塔。”
姒青阳重重磕头,额抵地面:“老臣……选第二条路。”
槐不再看他,转身面向随行的荆扬官员:“传我令:自今日起,云梦泽及周边三邑,试行‘巫医并入疾医体系’。凡有巫医之术者,经考核可授官医身份。泽医院所需经费,由王庭直接拨付,不受地方管辖。”
芊羽猛地抬头,眼中第一次露出震惊。
槐对她微微颔首:“你和你师父守护这片大泽多年,该有个名分了。我不但要你们救人,还要你们把巫医之术整理成书——就像当年你师父传给寒枭半卷《泽药谱》,现在,该续写全卷了。”
他又看向姒玥:“你和芊羽,一个通中原医经,一个精巫医之道,合著一部《夏草纲》。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治病救人的法子,不分夷夏,不分巫医,有用就是正道。”
殿外忽然传来悠长的巫歌声。是泽民闻讯赶来,自发在渚宫外歌唱。这一次不是迷魂调,而是感恩与送行的歌谣。
槐走出大殿,阳光下,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南巡的目的达到了,甚至超出了预期——他不仅查清了赋税案,更找到了一条融合夷夏医道的路。
但他心里没有轻松。
回程的马车上,他问姒玥:“你说,人心里的病,该怎么治?”
姒玥正在整理新采集的草药,闻言想了想:“就像治热蛊。先找到病根,再以相克之物攻之,最后以温养之物调理。”
“那青阳侯的病根是什么?”
“是贪婪,是麻木,是把人命当成可以计算的数字。”
槐望向车窗外渐渐远去的云梦泽,雾气又开始升腾,像这片土地永不愈合的呼吸。
“我的病根又是什么?”他像是在问姒玥,又像是在问自己。
姒玥沉默很久,才轻声道:“王上,您太想把所有事都做好了。想治好天下的病,想融合夷夏,想建立万世不移的法度……可您忘了,您自己也会累,也会病。”
槐没有回答。
他想起温泉幻境中那个抱着婴儿的女子。那是他早逝的元妃,难产而亡,婴孩也没保住。那是他心中从未愈合的伤口,是他所有“必须做好”的执念的起点——如果连身边的人都护不住,何以护天下?
马车颠簸,他昏沉睡去。
梦里,他又听见了巫歌。但这一次,唱歌的是姒玥和芊羽的合声,中原医经与荆楚巫调水乳交融,像两股清泉汇入同一条河流。
河流尽头,是四十三具尸骨沉眠的深潭。潭水清澈见底,那些白骨静静地躺着,手掌摊开,掌心不再攥着带血的矿石,而是长出了嫩绿的魂香草。
草叶在歌声中轻轻摇曳,仿佛在说:安息吧,有人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