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籍 > 苦海慈航·乱世风波 > 乱世风波 第七回 左右为难脑充血良医遽逝

乱世风波 第七回 左右为难脑充血良医遽逝

冯玉奇Ctrl+D 收藏本站

是晚上八点三刻的时候,齐国良一个人静悄悄地坐在诊病室内翻阅着医学论的那一本医书,他口里衔着烟斗,一面吸烟,一面细细地研究着。烟斗里的烟圈子一圈圈飞腾上去,丝丝袅袅地笼罩着他整个身子,在电灯光下看起来,他的人好像是坐在云堆里的样子了。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音,把他震惊得抬起头来。在他心中以为是有什么人生了急病,所以来求医了,于是也来不及叫香妮开门,他自己站起身子,匆匆地走到院子里来开门了。

谁知大门外进来的却是一个身穿西服的青年,他的脸色显得非常的慌张,一见了齐国良,便拉了他的手,急急地叫道:

“齐老医生,您快救我一救,您快救我一救吧!”

“哎,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呀?你家里有什么人生急病吗?”

“不,不!因为……后面有……宪兵追我,有宪兵追我呢!”

齐国良一听他这样说,知道事情是出了乱子,虽然有些害怕会连累自己,但到底因了一阵爱国思想的冲动,于是他立刻关上了大门拉了那青年急急奔进诊病室来了。在灯光下面,国良方才瞧清楚那青年左手腕上还流着鲜血,一时急急地问道:

“你……你……还受着伤吗?”

“我这个伤不要紧,没有关系,齐老伯,有什么地方给我躲一躲吗?”

那青年一面急急地恳求,一面向四处张望,似乎在找寻一个安全的地方给他躲藏起来的样子。国良正想安慰他的时候,楼上的菊清和罗文达闻声赶了下来。那个青年因为心虚的缘故,所以见了陌生人,把他更吓得脸色灰白。国良于是急急说道:

“别怕,别怕,这是我的女儿和女婿,你放心好了。”

“爸爸,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他……他是被宪兵在追捕的好……人,他……逃到这儿来躲一躲的。”

齐国良刚告诉完毕,忽然大门外又有人在蓬蓬地敲门了。那青年仿佛是惊弓之鸟,听了这敲门声音,不觉汗流满面,显出无限惊慌的神情,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菊清是个机警的女子,当下把那青年身子一拉,就直奔到楼上去了。国良于是高叫香妮开门,他和罗文达镇静了态度,便坐到写字台旁去,依然装出看着医书的样子。文达觉得呆呆地坐着,没有手势,太不自然,便随手取了钢笔和齐医生的用笺,写着西药的药名。就在这个时候,香妮已把大门开了。只听一阵皮鞋脚步的声音,早已凶巴巴地走进两个宪兵和一个便衣的中国男子来。国良抬头望去,认识那个便衣男子就是上次来给梅邨做媒的杨永福。这就急忙站起身子,故意显出吃惊的神气,问道:

“杨先生,有什么事情吗?”

菊清为了卸脱责任起见,遂点头表示赞成,于是楚太太母女两人吩咐阿三来帮着把老爷抱上汽车,又送伯贤到同德医院去了。梅邨虽然想伴着爸爸,但恐怕楚太太多心,以为媳妇到底是外头人,只有爸爸,而没有爷爷。因此也只好向妹妹叮嘱,说爸爸若好一些了,要随时地用电话去告诉她,菊清点头答应,梅邨遂和楚太太陪同伯贤一同到同德医院去了。

菊清等他们走后,便拉了罗文达的手,眼泪汪汪瞟了他一眼,表示十二分猜疑的神气,低低地说道:

“文达,我觉得爸爸突然会患了这个急病,真叫人有些奇怪。莫非他老人家为了不肯救治他枪伤而又没法推却,因此一急成病的吗?”

“这也难说,因为他老人家忽然疯狂地拿了茶杯把这块良医的镜框也打碎了,他的神经不是完全受了过分的刺激吗?”

“但是爸爸这个病不知要不要紧?万一不幸的话,那可怎么办呢?”

菊清一面忧愁地说,一面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泣起来。罗文达拍拍她的肩胛,低低地安慰她说道:

“菊清,你且不要哭呀!我想大概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吧!等爸爸苏醒的时候,我们看他情形怎么样再说吧!”

“这……个不知廉耻的奴才,自己做了敌人的走狗,还没有一些觉悟的意思,竟要残暴地把爱国志士一个一个地枪毙。爸爸想着哥哥,所以他老人家急昏了。”

“唉!这个恶劣的环境,我们如何能够忍耐下去呢?”

文达、菊清夫妇两人一面感叹着说,一面忍不住流了一会儿眼泪。这天晚上,他们都没有上楼去睡,就在病房里陪了国良一整夜。

第二天早晨九点半的时候,梅邨来了电话,菊清遂急急地去接听。只听梅邨气喘喘地说道:

“妹妹,爸爸的病体怎么样了?”

“爸爸仍旧昏迷呢!姊姊,你爷爷在同德医院可曾动过手术吗?”

“爷爷在今天清晨四点钟还没有动手术之前,他已经断气死了。”

“啊!真的吗?”

“这还有骗你的道理吗?妹妹,我此刻要到殡仪馆去了,不能来看望爸爸了,你代我向爸爸请安吧!”

梅邨在那边说着话,便把电话挂断了。菊清暗想:这个老贼死了,至少我哥哥和那一班爱国志士可以有一些安全。心里十分欢喜,遂连忙来告诉文达。文达听了,也连连称快。这时病床上的国良,却似乎听到了,低低问道:

“梅邨来电话说楚伯贤不治而死了吗?”

“是的,爸爸,您此刻好些了没有?”

菊清听爸爸能开口说话了,心里十分欢喜,遂连忙含了温情的微笑,柔声地问他。国良的脸上也浮现欣慰的笑意,微微地点点头,颤声说道:

“他死了?我……我……就是死了,也……就……很值得了。”

“爸爸,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呢?你……的病会好起来的呀!”

“孩子,不要哭,不要难过,我……年纪老了,活着也没有用。只要你哥哥和这一班好青年能够安安全全地活在世界上,那我心里是多么安慰呢!文达,今天病人多不多?你不要为了我,疏忽了救治世人的责任。你快些出去,给他们这一班痛苦的病家去治病吧!”

国良伸手摸着菊清的头发,向她低低地劝告。他一面抬头又向文达望了一眼,小心地叮嘱。文达自然不敢违拗,遂含泪答应,只好出了病房,到诊病室内来给病家看病了。

许多病人知道齐老医生不舒服,大家都到病房里来向他问好。国良因为没有精神说话,只向大家点点头,表示招呼的意思。

时间过得很快,一会儿又是傍晚的时候了,齐国良的病症是由于脑神经受了极度的刺激,当时昏跌倒地,变成了中风。所以此刻病势转剧,神志更为迷糊。菊清伏在床边,忍不住暗暗啜泣。文达连连地抓着头皮,一时也想不出有什么急救他的办法来。

正在这个当儿,忽然香妮领了一个青年匆匆地进来,口里还叫着少爷回来了。菊清急忙回身过去瞧望,果然是二哥小良已跨步走进房来。这就惊喜悲痛地奔上去,拉住了小良的手,哭叫着说道:

“哥哥,爸爸病得厉害哩!”

“啊!怎么好好儿的忽然病了?爸爸,您不孝的儿子回来望您了!”

小良听了这个消息,吃惊得啊了一声叫起来,一面推开菊清,一面伏在床边,拉了国良的手,却忍不住流下眼泪来了。国良睁开眼睛,想不到竟见到了儿子,他憔悴的脸上不由浮了一丝微笑,点头说道:

“小良,你没有发生什么危险吧?”

“爸爸,我很安全。我……早想来望您老人家,但……我……因为……”

“小良,你不要说下去了,我明白你的苦衷。你的同志王先生他已告诉过我,你……真是一个忠孝双全的好国民!”

“爸爸,孩儿很惭愧,这是爸爸平日的教训,所以使孩儿稍为懂得一些做人的道理。爸爸,王先生已和孩儿碰过面了,我听了他的话,我知道爸爸想念我,我……不能不来望爸爸了。谁知道爸爸竟病了,这……是怎么病的呀?”

小良十分感动而又无限痛苦地说,他望着父亲惨白的脸色,眼泪像泉水般地涌了上来。罗文达站在旁边,遂把国良不愿救治伯贤而又无法推却因此一急中风的话,向小良告诉了一遍。小良听了,益发泪如雨下,哽咽着说道:

“爸爸,您……太伟大了!”

“这……算不得什么,孩子,我假使这次能尽了医生的责任,那么楚伯贤一定得救,一定不会死。但他不死,你们就得被他严紧地追捕,说不定都会遭他的毒手。那么我简直不是在救人性命,我是在帮着汉奸杀害爱国志士了,你叫我怎么忍心?但是,我若袖手旁观看着他流血而死,那我……又怎么能算是一个救治世人的医生呢?因此……我……就急得糊涂起来了!现在我还能够见……到……你……的脸,我……总算……也能瞑目的了。”

国良一口气说完了这几句话,他不免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小良一面流泪,一面伸手握住了文达的手,急急地说道:

“文达,你……有什么特效药?快把爸爸的病急救一下吧!”

“我……我……已给他老人家打过了针,但……竟没有效力……”

罗文达急红了脸,有些口吃的语气,难过地回答。国良摇摇头,断断续续地又说道:

“文达……救不了……我……这个病,就是别的医生也不能救我这个病,我……我……是不能活下去了。但我在临死之前,还能知道我儿子的安全,我……我……是多么的安慰。”

“爸爸,您……怎么会病得那么快?”

“爸爸,您……别说这些伤心话吧!”

菊清是早已伏在国良身上哭泣起来,于是小良和文达也伏到床边去,一面哽咽着说,一面泪水扑簌簌地流下来了。国良脸上显出非常惨淡而悲痛的神色,失了精神的两眼,凄凉地望着他们,说道:

“小良,你的身子已经贡献给国家了,我也用不到为你担忧了。文达,你和菊清还是离开这肮脏的环境吧!我今天倒希望你们还是到自由的空气中去干些有意义的事情吧!”

“爸爸,我们一定听从您老人家的话。”

罗文达含了眼泪,低低地回答。小良是不断地流着泪,菊清却抽抽噎噎地哭泣不停。国良淡淡地苦笑着又低低地说道:

“你们大家不要伤心!来吧,孩子,在这仅有一刻宝贵的时间中,给你们的爸爸来拉拉你们的手……”

“爸爸!”

菊清很快地伸下手去,在抽噎声中还叫了一声爸爸。小良和文达也去拉他的左手,大家心头都觉得有阵说不出的悲痛。但就在这个时候,齐国良轻轻地透完了他最后的一口气,安安静静地脱离了这个黑暗混浊的世界。

黄昏是整个地笼罩了宇宙,窗外飞掠着一群归巢的林鸟,叽叽喳喳地低唱着这安息的晚歌,好像也在惋惜着这位良医的消逝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