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么,第二天我们什么都一样,只是过得非常沉郁。我很想同微翠谈谈昨夜的事情,微翠也似乎有话同我说,但是我们都没有开口,我们只当作没有昨夜那回事一样。我们极力过得像平常一般,可是我们的心里可已经不同,微翠几乎对我有点害怕,她一直不曾看我一眼。
夜里,微翠很早就上楼了,等我上去的时候,发现她的门关着,她已经闩上了她的房门,这是第一次她闩上门,大概以后她每天将关门睡觉了,我想。
第二天早晨,我起得很早,我在院中看我们的盆花。我已经想了一夜,我觉得我必须同微翠坦白谈谈。我打算在好好谈了一次以后,决定离开她独自去流浪了。我相信微翠对我已经没有爱情,只是一种道义上的责任在使她愿意牺牲自己的幸福而维持我们家庭的关系了。我曾经答应她不提起我们相爱与上帝所给我们的课题,我这次将不提起这些,我只要告诉她把道义与爱情分开,并且使她知道她在道义上对我并无所欠,我虽是决定离开她,但我们的友谊可以永存,只要她需要一个朋友的时候,我是随时可以来看她的……
我正在这样想,我听到微翠在叫我了:
“梦放!梦放!”
这声音带着兴奋愉快的颤抖,完全不是昨日的气氛,我有点奇怪,就很快地奔进去。我发现微翠竟不是昨日的微翠了。
她又脱去了旧日的衣裳,她穿了一件黑底银纹锦缎的旗袍,项间垂着项圈,耳叶垂着耳环,我一看就知道那是世发送她,而在她回苏州时戴着的东西,她头发梳理得非常匀整,脸上薄施脂粉。她一见我进去,愣了一下,于是避开我的视线说:
“我想到上海去一趟,你说好么?”
“真的?”我愣了一下,压抑了我惊异的情绪,我迟缓而故作高兴的口吻说,“为什么不好?你要我陪你去么?”
“我想一个人去,”她说,“我想试试我的眼睛,试试有了眼睛以后的生存能力,我不要人送,也不要人接,完全一个人,我想一个人生活试试。”
“那么,……”
“你放心,我什么都决定了。”
她坐了不一会,佣人从楼上下来,她就跟着到厨房去了。
微翠神奇的变化,真是使我非常不解起来,那么一切是我自己的疑云,我自卑感在作祟了。也许是她在上海有了几天热闹的生活,使她的心神有了一种调剂,所以她不像以前的沉郁了;也许她这次有一种新的决定,预备重建家庭同我过另一种夫妇的生活了。
饭开出来,微翠手里拿了一瓶葡萄酒。她告诉我这是世眉给她的。
微翠非常愉快,因此喝了好几杯酒。饭后,她泡了茶出来,熄了灯,她叫我捡一些她在认识我以前听我常奏唱的唱片,我们听了一曲又一曲,最后当德布赛的《云》曲终的时候,她闭上眼睛说:
“我现在方才知道这音乐的美妙,原来没有视觉,听觉也是不完全的。”
“也许,”我说,“那么没有视觉的爱情是不是完全呢?”
“也许,”她说,“只有所有的感觉加在一起方才有一个心灵的感觉。”
“那么,我们……”我说着过去接近她,但是她突然站起来说:
“不早了吧,我们该去睡了。”
我起来关了唱机,我同她一同上楼,她送我到我的房间里,告诉我她从上海带来一样东西送我,她叫我猜,我猜了唱片,猜了晨衣,最后我猜中是钢笔。她就叫我就寝,她去拿去。
她出去了好一会,方才回来,那时我已经上床,她就在我床上把她带给我的一对钢笔交给我,我就在床上打开了纸包,原来是一对很讲究的放在桌上的台笔,我谢谢她。接着,她就告诉我她在上海三天的生活,看过电影看过京戏还到过舞场,她一直非常愉快,但是她拒绝了同我亲近,最后她为我关上了灯,轻轻地拍拍我的肩膀,她说:
“好好睡吧,再见。”
“你也早一点睡吧,我想你今天很累了。”
“真的,我昨夜也没有睡好,今天也累了一天,明天我想睡晚一点,你不要闹醒我呀。”
她说着又说一声:“再见。”
“明天见。”我说。
她轻轻地走到门口,又回顾我一眼,接着她为我掩上了门。
一切都出我意外,微翠虽是一个人回来,但并非同我不好,而是想同我创造另一种生活,我心里有说不出的快慰。
那一夜我睡得很好,所以第二天我一早就起来了。我计划今天要把微翠行前所想的一篇小说同微翠谈谈,也许这样我们又可以开始工作了。
但是微翠到九点钟还没有起来,我想微翠一定太累了,所以就自己一个人先吃了早点。于是九点半,十点钟,十点半,十一点钟,微翠还没有下来,十一点半的时候我上楼去看微翠,我轻轻地敲门,她没有答应,我又重敲了几下,她还是没有声音,突然我害怕起来,一种奇怪的感觉使我心急跳震荡,最后我终于撞开了门。
微翠打扮得非常整齐,但是头发乱了,皮色发青,她已经服毒死了。
我当时匆匆地找了医生,医生说她死了已有七个钟点。
房内有两个安眠药的空瓶,那竟是我上次用过的同样药剂。
没有呼号与眼泪可以使她苏醒,世间曾经有眼睛使她的盲目重明,但是我的生命并不能献给她而可使她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