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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军长征记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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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带一根绳

——由冕宁到大渡河

曾 三 (1)

大渡河是一定要过去的,石达开故事的重演,是国民党蒋介石对我们的估计。可是我们不是石达开呵!我们要估计到困难,我们还能克服困难,大渡河是天险,但是我们要把桥架起来。

当我们在冕宁休息的时候,虽然离大渡河渡口还有二百余里,但是命令是这样传来:一个人带一根绳,三个人带一根竹,大家动员起来,带到河边架桥去!

于是大家讨论起来了:

“刚才打的那个土豪家里,不是还有很多苧麻吗?可以拿来打绳。”

“不够的,再去收买,……”

“竹子呢?……”

大家为着一定要渡过天险的大渡河,动员起来了。不消说,有了红色战士的拥护,有了党团员的领导,这个计划是完成了的。

早晨二点钟出发,除了照例背米以外,又加多了一根绳,三分之一根竹。虽然负担是更加增多了,精神却都是更为兴奋。

“你驮了很远,轮到我来驮吧!”

“用不着,我可以多驮几里。”

“我的体力较好,给我来驮。”

“我驮,你休息……”

这是路上各个同志各逞英雄互相帮助的情形。

天明了,我们到了大桥,大桥的群众见着我们走向“蛮子”(“倮倮”)区域去,又每人带一根大绳,也有带竹的。“这有什么用处呢?”怀疑的神情,差不多每个群众的面孔上都流露出来。

“你看!那不是一群疯子吗?”一个同志这样叫,因为他看见了几个不挂一丝的农民,从前面走来。

“呵!”大家注目了,大家在议论了。

“这样不是太难看了吗?……”

我们前面的同志,已经和这些裸体人谈起来了。他们似乎是很凄惨的在那里诉苦,我们的同志,似乎是在安慰他们。最后,我们的同志,有的给他们一件裤,有的给他们一块布,并且还给他们一些钱,他们表示着很感激。

我们更怀疑了。“为什么?”“他们不是疯人?”“他们是穷人,穷得连裤子也没有吗?”“比贵州的干人儿还干!”我们又议论起来了。

他们渐渐走近了,我们问了他们,我们的指导员又来向我们作了解释。我们知道了,原来他们是帮助我们的先头部队送担子的,他们回来经过“倮倮”区域,被穷苦的“倮倮”把衣裤剥光了,所以只好一丝不挂。他们说话的时候,认为“蛮子”是野蛮到了极点,非常痛恨那些“蛮子”,当然他们还不知道“蛮子”为什么会这样“蛮”的。

他们注意到我们的装束了,似乎与别的军队,甚至与我们先头的部队都不同,“你们为什么一人带一根绳呢?”“你们去捆那些‘蛮子’是吗?”他们自己问了,又自己这样答了。我们只回答了一个“不是”,他们就去了,也来不及说得更详细一些。

上山了。上山就是“倮倮”区域。这座山的确有相当的高,六月行军,还远远看见一座雪山呢!山中间没有什么平的可以耕种的地方,很稀散的房子,一些种了马铃薯的土地,一群群穿着破烂不堪的衣衫的“倮倮”,这就是我们要经过的“倮倮”区域了。

这些“倮倮”见了我们,只是点头称“好”。我们送给他们的布呀!衣呀!糖呀!针线呀!他们真是高兴得了不得。我们说:“大家打刘家去吧!”他们很快的回答:“好呀,我们后面来。”他们恨刘文辉入骨,对红军却有些认识,所以很是客气。

“倮倮”也注意我们一人带一根绳,表现着奇异。勇敢的懂得汉话的青年,竟提出疑问来了。我们的回答是“架桥”;他们还不大懂得,因为他们不相信,那里有这样一个去处,要这些绳子来架桥呢?一个青年战士倒有趣,他说:“这是备来捆刘家军的!”他们连声道好,表示庆祝我们的胜利。

这一天路程太远,走一百里以上,又遇着路不好走,天又下雨,周身透湿,我们摸了一半夜路。竹呢!绳呢!谁也不敢丢,谁也不愿丢。我们的意志是铁的,用不着再去说明了。

到了大渡河边石达开失败的安顺场。因为有了十七个英雄,强渡了大渡河,拿得了船只,所以绳子是拿来编草鞋,竹是拿来烧饭了。我们的精神是愉快的,因为我们的目的是要渡过大渡河去。

* * *

(1) 曾三(1906—1990),湖南益阳人。192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红军和中央苏区的无线电通信事业创建人。任苏区中央局电台政委、台长,兼红军通信学校政委。1936年西安事变后在西安任红军联络处电台台长。抗日战争时期,从事地下联络工作,任中共中央直属机关党委副书记。1946年冬,中共中央机关开始疏散转移。负责将中央机密档案安全转移到河北平山西柏坡。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任中共中央办公厅秘书处处长、秘书局局长、国家档案局局长、中央档案馆馆长。后担任全国地方志小组组长,中国地方志指导小组组长。

从西昌坝子到安顺场

文 彬 (1)

在微明的月光之下,我们几个人骑着马在西昌坝子中走着,向着左面右面前面望过去,看不到山岭,一片平地,所谓是西昌大坝子。几天夜行军没有睡眠的我们,昏昏沉沉走了五六个钟头。到达礼州,经过了一条很长的街,继续向前走,去找寻军团司令部。大概是下半夜三点钟的时候,开始休息了。

第二天上午,在红热的太阳之下,我们又开始走了。在弯曲不平的石子路中,经过了不少的村庄。这些村庄的群众,都摆着摊子卖糖、饼、点心,特别多的是杏与其他水果,虽不十分好吃,但在此时行军路上还是不差。下午两点多钟的时候,已走到了先遣团——红一团住地之泸沽。

街上的店铺都还开着,满街都贴着“欢迎红军”的条子,插着“欢迎红军”的旗子。

开了干部会,进行先遣团任务的动员后,正在团部休息,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妇女跑来说:她的老公是共产党员,于今年一月间已在成都被捕入狱了。她因生活关系,到此亲戚家里,要求同红军行动,在红军中工作。我们因为有先遣任务,所以交给后头的政治部处理。

一晚九十里到冕宁

晚上九点钟的时候,集合号音吹起来了,在历史上有过不少战绩的红一团,在指挥员率领之下,一队队在月光之下集合了。只听得满街的脚步声音,嘈杂声,咳嗽声,是后续部队已到了。

走到二十里的地方,见满街点着挂着红灯,写着“欢迎”的字样,休息一下,无数的群众都围拢来了,拿着茶壶、茶杯,和蔼的叫着:“先生吃茶。”有的拿着点心、糖,请我们的战士们吃。战士们都笑迷迷地不敢接受,硬要拿钱给群众,说着:“同志,你不要钱我不吃,我们是工人农民的军队,公卖公买。”

休息后又开始前进了,沿途濛雾中见着被土匪烧了的村子与街道,过了不少的桥,个个战士们都在不停脚的走着。“天明了,休息一下,大家把服装整理好。”团长在说着。

到冕宁城。霹霹啪啪一阵爆竹声,只见满街挂着红旗,贴着红绿标语,写着“欢迎为民谋利益的红军”“拥护共产党”“红军万岁”等口号。一进城,街上民众,见我们笑嘻嘻的拱手为礼,有的口里说着“官长先生辛苦辛苦”,有的见了轻机关枪、迫击炮说:“这是机关炮”“这是大炮”。忽然来了三四个蓬着头,打着赤脚,披着麻布破毡子,耳朵上挂着红条的采石,面带黄黑的彪形“倮倮”,见了我们立即跪下作笑,表示欢迎致敬之意,我们连忙两手把他扶起,他欢喜不已。

街上店铺照常开着做生意,有杂货店,有茶馆,有摆小摊子的,还有卖肉包子的。他们说:“昨天下午已知道你们要来,县长带了二三百个民团已跑了,昨晚一晚城门都没有关,大家等着你们来。”……“听说你们在泸沽对老百姓都很好,公卖公买,打富济贫,保护穷人商人,所以我们大家都不怕,没有跑……”

队伍在街上休息,吃了点心后,又继续前进了。我们到天主堂休息,弄中饭吃。中国传教师很客气,招呼我们坐,五个外国妇女亦来,都请他们不要走,问问消息与情形。“倮倮”见了酒马上就喝,几口便把一大酒瓶吃得精光,一下子吃醉了。请他们吃饭,更加高兴的很。

这里——维古开始架设悬桥。

河的上游叫以念的地方,据说还有一道桥。彭军团长又亲率一部沿河而上,行程只有四十余里,经莫居只费一天的行程。

第二天绕过高山,到达了以念。

以念也在维古河的右岸,这里河比维古一段要宽些,原有的绳桥,早已被破坏了。两条绳(上下各一条)已被割断一条,剩下的一条也已沉于水中去了。

在到达以念的那天下午,红四方面军的一部,到达了河的对岸,因绳桥被破坏,也无法取得联络,彼此都知道是红军,然而究竟是红军的那个部分,终于无法知道。

在维古采用的联络法,用石头包好写的字条,抛过河去的方法,在这又重使用一次。

这里的河比维古要宽些,经过几次的抛掷,都落在河中,终不能达岸。当地人的臂力很强,结果是对岸的红四方面军一个带路的藏人把石头抛过来了。

十余分钟以后,接着这样的一个字条:“我是徐向前,率领红四方面军之一部到达了。”

“我们是三军团之一部,在此迎接你们。”署名彭德怀的字条,从我们这边掷过去了。

联络是取得了,然而,不能讲话,也不能从河渡过来,仍是隔河相望着。

一个绳桥渡人的筐子,用细小的带软性的树条编成的筐子,在河岸的树林中找到了。于是四方面军的一个同志,坐在筐子里将筐拴在绳子上,从河对岸一推,渐渐地,从一条绳子的绳桥上,荡过来了。首先便是徐向前同志——四方面军总指挥,以后也就照样地一个一个又一个的渡过来。

过两天,维古的悬桥,经红军一方面军与四方面军对岸架设,终于架成功了。

红四方面军的队伍,一队一队的连续不断地从这悬桥上渡过来了。

红军的一方面军与四方面军在川西北的少数民族地域取得了全部的大会合。

松潘的西北

莫 休

一 在毛儿盖

如果说在上海呆得时间久点的人,可以称作“老上海”,那么,“老毛儿盖”我是可以当之无愧了。因为我是随先头团最先到达毛儿盖,又是跟最后的掩护梯队离开它的。以时间计算,在那里足足呆了五十天。说起来,这是长征一年中前所未有的大休息,但不知别的同志感想怎么样,以我个人来说,对于这个休息,可以说是讨厌的,简直讨厌到极点。现在我还诅咒那个休息。

五十天的时间是很长的,自然可以叙说的事件也就不少了。如打仗、开会、部队的整理、教育,对番民的宣传与组织——这些要做一个详细的叙述记载,满可以单成一本书。我不打算那样做,我只报告一点在这异域情调的私生活。

过了夹金山的雪山到懋功,我们即受粮食威胁着。但在困难中还可以找到玉蜀黍,就是牙齿嚼痛了,有点不好受,但肚子总算免去时时咕咕叫了。进了番民区域后,从卓克基(小金川边)到昌德(黑水附近),饥饿的氛围就紧紧包围我们了。虽然每天还照例两遍或三遍吃饭号,但在每次号音后,大家所得到的,只是两个漱口杯的嫩豌豆苗和野菜。开始一天,豆苗嫩嫩的,还配了牛肉煮,吃来还不讨厌,或许还觉得新鲜可口。日子一久,那就不是味了。老豌豆茎硬帮帮地,嚼碎了,也只是满嘴的粗纤维。不咽下去,肚子在告急;咽下去,又担心不得出来。这时所有的一切人们,每天都只有一个思想:找点东西吃,使肚子不饿。赶快走,到有粮食的地方去。

听说毛儿盖是逼近松潘的大地方。大家饥饿的心都飞向毛儿盖了。从昌德两天路程,爬了两座三四十里雪山老林,七月八日我随先头团到达了我们理想中的“天堂”毛儿盖。行近毛儿盖,十余里坡上一块块快成熟的青稞麦,给了我们多么大的快乐!后来足以感到快乐的奇迹更多了,听到了鸡鸣,见到了老林中猪子的奔窜。先过的部队,因装取匆促,遗散的熟粉一堆一堆的在路边发现。这提高了人们的快乐,也更撩起了“无名怒火”。为什么这样“暴殄天物”?有人一方面可惜的怒骂,一方面蹲下去,将饱和着尘土和杂草的熟粉一撮一撮捧起来,装到自己干瘪瘪的米袋子中去。

我们一小队人马,被指定在一个山坡下的屋子宿营。却巧门口蹲着一条凶猛的猰狗,恶狠狠的对着这些“不速之客”露着牙齿。谁也不敢接近它,更不能越过它冲进门洞去。这时大家都在抱怨设营员是在故意同我们为难。同猰狗奋斗了许久,终于那根手指粗细的铁链挣断了,它窜向老林去了,我们胜利地得到安身之地。

这条狗,给了我们二十天的美满生活。因为它的护卫,先过的部队不敢向这幢房子问津,于是保存下了五六百斤熟粉、千多斤青稞麦和一些酥油 (1) 。这些东西是以前和以后极不易得到的珍贵食品。

我们这个小小的前梯队,人数只有十多个,拥有这一大批珍贵食料。当天晚上,又分到上百斤牛肉。此时部队工作少到几乎无事做,但我们却也忙,每天总有十几小时忙着吃。牛肉炖得烂烂的,配着烧饼吃,那是别有滋味的,虽然什么香料调和都没有。有时煮牛肉中加上面驼驼 (2) ,口味也不坏。饼子烤得焦热,擦上薄薄的酥油,那更有说不出的“洋”味。可是青稞麦粉是不易消化的,我们又那样漫无节制地不分顿吃,肚子自然要被胀的鼓鼓地。有时胀得坐不好,走不好,睡了也难过。幸好不久就发现了“蛮子茶” (3) ,连枝带叶煮得浓浓地,牛饮一大碗,倒是消胀的灵药。有了这,我们更大胆的吃“粘粑” (4) 了。

这个短短的时期,是在毛儿盖五十天生活中的黄金时代。现在还值得回味的,说起来还应该感谢那只守门的猰狗。

不久,我们的后梯队,大队人马都来了,随后就把坏的日子带给了我们。几百斤的熟粉,大伙儿一吃,每人又分了几斤作干粮。这样一来,我们的“粘粑”、“面驼驼”都吃不成了,还说什么有洋味的擦酥油饼子呢!好在我们还有几囤青稞麦,可不必到山上去张罗。讨厌的是,水磨子都被别的部分占去了,有了麦子,可是无法变成粉,只好整个儿煮着吃。那种一粒粒的青稞麦子,可就有点不是味了!我曾记得,当我永别家庭的那一年,我同二哥合伙养了二百多只小鸭子。为着要使那些乳鸭快点肥壮起来,我们就把麦子煮得半熟的,作为鸭的饲料。果然,不久乳鸭就被我们催肥了。可是现在拿这种煮麦子作人的食料时,不但不能像喂鸭子样,把人催肥,反而每天三顿,八九碗的煮麦子,把人们催得一天天瘦下去。此时我们的肚子又似乎特别馋起来,时时都在那告急,巴不得吃饭号响。但是号响了,饭来了,看到那清水中沉淀的一颗颗麦粒子,大家的眉头就打结了。

我们宣传部的几位住在一个比较整洁的“经堂”(每个藏民家都有,专供佛像和藏经)内,神龛内除了成捆的藏经外,还摆列着许多供神的祭品:胡桃、枣子、几粒白米、乳酪……最惹我们欣赏的,是那些精巧生动的面捏人兽肖像。我们因为尊敬番民的宗教信仰,对于这些祭品,开始是一点不敢亵渎的。一天我到部队中打个转身,回来见这些面捏肖像紊乱,并且减少了,自然要询问加伦、兆炳等同志。他们只嘻嘻笑,不给任何答覆。加伦忽将一个小铜杯捧给我,满盛着豆沙一样的东西。香味冲进鼻尖,我本能的吃一口,松松地、腻腻地,不但香,而且甜,现在我还不能形容出那种适口的滋味。奚尧给我识破了,原来他们因饥肠的告急,不怕冒渎神祇,把那些祭品燔熟了。

我们这个新发现,当然是秘密的。宣传出去固然怕别人知道了,要来分一杯羹,更其是别人住的神龛内不让我们去搜罗了。这样每天到要吃饭时,不吃青稞麦子时,我们就取下几个人物,剥去外层红绿颜色部分,再将整个肢体放下铜锅内,向火上略略一焐,便成了精美绝伦的佐餐品。自然两碗青稞麦,也就更容易吞下了。有天文彬、荣桓两同志自四方面军巡视工作,回来路过。我们拿什么招待这两位“上宾”呢?便把这种燔祭品来献享。他们在极口称赞下,可不能名出是什么东西。这一次招待,他们吃了一点倒不要紧,秘密可被戳穿了。随着这个秘密戳穿,我们的生活又降到一个更坏的阶段去。

后来我被调到总政治部去,又同定一、伯钊、黄镇同志等合了伙。这时大队到了,有的是过路性质,继续开向松潘去,有的在这停下了。粮食呢,他们都是由黑水、芦花和打鼓一带向这边来就粮的,自然不会有什么带来。这里每个番民家去年存下的青稞麦早已吃完了,豌豆苗没有,野菜也很少,只有满山坡青油油的青稞麦,这是我们数万人唯一的“续命汤”。

麦子还是青青的,到成熟期至少还要个把半个月。但人们是不能挨着饿和死亡去等麦子黄熟的。我们发明了割取那已届饱硬的麦穗,放在火上焙焦,再耐心摩搓簸扬,于是可以得到一堆混杂着麦秆糠秕的青稞麦。然后再和水煮一煮,吃起来虽然满口是芒刺,但这是唯一度命的东西。在开始时因为不熟练,火候不到,麦粒揉不下,焐老了,麦粒又枯焦。不但焐有了学问,就是采也成了聪明人的知识了。用力少麦粒不脱,力大了麦粒揉扁了,浆子流出来,只剩了一点糠秕。为了这,我们还请了那些发明家权充指导员。因为有这样的麻烦,所以一个人尽了一天的时间,也只能得到一斤到两斤的含糠秕的麦子。如果不能全体动员,是不能达到每人每天吃一斤麦子的规定。后来不得已,实行了不劳动者不得食,每人每天要采两斤麦子交公,余外自己还要积够十五天过草地用的二十斤。这个规定,把定一、伯钊我们这一伙都赶到麦田里了。每天我们都在忙着抽麦穗,烤、揉、簸,两只手是墨黑的,不曾干净过。因为一劳作,肚子更易饿,采下的麦粒就成把的向口里送,于是脸也被染得乌黑的,每个人都变成了周仓。这时候不但粘粑或面驼驼成了梦想的山珍海味,就是没有糠芒没有胡焦气的老青裸麦,能得到一小撮,也就成了珍品了。

饥饿的袭人,逼得人们更加贪婪和粗野。一个多月见不到脂肪和肉类,盐自然也早已绝迹了。大家的一颗心、两只眼,只是想着看着什么东西是可吃的。于是牛皮被发现了。烈火上燎一燎,毛烧去了,皮也烧得焦而腥臭的。再送锅中用猛火炖,经过二十四小时或者再多些,于是可以咀嚼了。但人们还不敢那样的“浪费”,立刻就吃掉,还得晾干留作过草地的干粮。后来听说藏民的四五斤重的一只破皮靴,也被人拿去和牛皮一样烹治做干粮,虽然我没看见,但我不敢断言那是必无的事。

二 六天草地

第一梯队(中央纵队、一军团和四方面军一部)已经出发了,我又被调动,合着文彬、荣桓、周桓等数同志撑起了一个新机关——一方面军政治部,留在毛儿盖等着三军团的到来。队伍陆续到达了,又要揉麦子,作其他一些过草地的准备,自然我们这几位也要不分昼夜地参加着。

草地路程,听说有十五天。没有地图,从未去过草地的番民口中,也问不出头脑。十五天只是给人指望一个标准,说是没有人家,那已惹起人们的恐惧了,何况又说一点柴火都没有。我们的准备,自然适合前途的条件来进行了。首先是采足二十斤青稞麦,再来搬来几个手磨子(约是磨豆腐的小磨),分出一半麦子磨成粉,烙了几十个四两重的干饼。此外便是找到一根三尺长的棍子搭帐棚用,和一捆柴。自然,找到皮毛的还可以把两件单衣合拢来,缝一件羊皮棉衣,以及做一双四不像的牛皮靴,这种准备是普遍到每一个人。

出发对于每个人都是闺女出嫁时的一种心情,有着不可告人的快乐,也有秘藏内心的恐惧。在这种喜惧交集的情怀中,我们这最后的一队,于八月二十七日由毛儿盖出发了。

临出发时文彬、周桓同志等分随各团,在途中帮助工作。拓夫同志又由芦花回来,做了我们临时的伴侣,因此“牛皮公司”得不至塌台。因为他是“京调大家”,在以后泥沼的挣扎,他给了我们笑料不少。

由毛儿盖北行,初是至松潘的大道。过了一群“牛屎房子” (5) 后,即转西北入山谷中。敌机忽来,向那个空毛儿盖盘旋侦察,害得我们也要散开荫蔽,延误了许多时间。下午老天突然变脸了,黑沉沉地,随着便是狂风雨和冰雹。此时大家仅有的雨具已破旧不堪,三分之二的人们简直连一顶破斗笠都没有。碎石样的冰块把人马打得缩头缩脑的躲在灌木丛中,自然的暴力,简直比什么都可怕。在任何绵密的猛烈的弹雨中,人们都没有那样畏缩过。

暴风雨冰雹过去后,溪水暴涨起来了,膝盖以上深,穿来穿去。水的那种凉,刺到肌肤,简直是说不出的难受。本来已经被湿冷得可观了,过河时那种寒冷,那种旋流,冲激得简直站不牢。许多人被逼的呼天叫地得在河里作了冷水浴。我虽然幸免了,但也是牙巴子哒哒地叫。五点钟到了一个较宽的河坝子,叫作腊子塘,队伍停下了露营。虽然先行的部队已替我们留下了一些树棚子,但忙着忙着天就黑下来。糟糕的是雨又跟着夜神来袭击了,因为缺乏经验,油布张得不得法,烂斗笠也不济事。高处的水又流来了,大家闹得坐不能站不是,拓夫同志的京调也哼不出来了。自然我们是想烧火,但火柴是早已不见了,在毛儿盖又没有找到火石,此时只有向别个棚子告艰难。人家费了九牛二虎的力量燃起火,自然不能多分给我们。柴虽然有,可是全浸在水中,烧那堆火可够费劲了。这时我和拓夫、荣桓要各显神通,互争雄长了。每人都用尽了一切心机和力量,头都吹晕了,还不能吹起一堆火。见着别人围着火,口杯炖的开水,调着糌粑,悠闲的吃着,我们只有恼怒和嫉妒,夹杂着从中袭来的饿火。一直到了午夜后的一时,我们总算“有志者事竟成”,把火烧起了。吃着开水和干饼子,倒也忘记了睡觉那回事。

一夜雨不曾停过,溪水更猖狂的泛滥了。拂晓起,出发号把我们引出树棚子,我们已在孤岛中了。四面都被寒冽的水包围着,虽然是那样寒冷,也只得咬着牙根冲出去。从此以后五天的草地,不管昼夜,我们的脚都不曾干过。

行不上两里就得过河,水急而冷,一些“小鬼”们叫妈妈了。挑文件箱、挑铜锅的运输员,很有几位被冲倒,随流三四丈,然后才爬起来的。

过河后,我们踏上真正所谓草地了。首先是山改了样,没有石头,更没有一根树木。原来自懋功北行进入番民区域后,大家对于老林是惊心疾首的。一行军,总脱不了要在森林中穿越。那数围的粗干、狞恶的树枝,如巨灵样在进路周围矗立着。地下是多年陈腐的烂叶,透出恶心霉臭,谁个不讨厌老林呢。现在这种厌恶转为留念了,每一座山都是光光的,绝难找出半尺直径的成丛的树。只有灌木几根,列在小河两侧,接触视线的只是草和水。平道是浸在水里,山坡上水也是涌出来。地面又是那样坦平,水自然无法奔向小河去,便停蓄,泛滥成为汪洋一片的长江和黄河的蓄水池。土质是例外松软,一插足至少陷半尺深,有时简直是无底的泥潭,人马一陷下,愈挣扎愈往下沉,没有别人的拖拽,永也莫想爬出来。这样的泥潭不一定在低洼处,表面也没有特别异样,相同一切的地面,都是被尺余或数尺高的草与水遮覆着,辨别是比较困难的。开始是有很多人吃过这种苦头,特别是那些抢先的人。后来谁也不敢粗心大意,都提着一颗颤颤的心,只敢循着人马行过的脚迹前进。就这样每步也得慎重的举起来,谨慎的踏下去。因为稍一不慎,也可能一足埋在泥水里一两尺,透出几粒冷汗,费点劲儿才能拔出来。

全天的行程都在这种水草泥沼中,下午又落雨,更加多困难。黄昏时前途出现散在各山头的不大的森林。说起露营,树林是求之不得的。但两腿是疲软到简直不愿多走一步路,要上山就林,谁个不踌躇呢?幸好队伍上山去,我们被指定在河边露营。不上山,即在河岸水滨布置行营了。地面虽然湿的,不过折点枝叶,再放上油布,可以勉强坐下去,雨也不似那晚那样狂暴的袭击,只是疏落的落了一些。自然,火也容易燃起。天尚未黑下来,饼子和糌粑我们都下肚了。荣桓同志似乎还感不足,又慷慨倒出一些油麦粉来。拓夫同志又捐出从芦花带来的牛肉粉,我自然不好白食,再凑上一点盐,于是大家动手煮了一面盆面驼驼,饱了一顿盛餐。

清晨出发前,下来命令,每人带一束柴,因今日露营处没有一棵树木。这是一个难问题,大家都像病床上初爬起来的身体,十几斤粮食和全副的装备,在这拔海四五千公尺的高原上行军,空气的稀薄已闹得“举步维艰”了,实在不愿再增加行军的负担。但一想到数十里的行军后得不到一杯开水润润喉管,“权衡轻重”,自然也就不敢违抗命令了。我下了大决心,拼着徒步行,捆了数斤柴在马背上。

行约十里,即盘升山背上。这是中国和世界的著名地质学家恐怕都不清楚的大分水岭——长江黄河的分水岭。我们昨夜露营处的河流,是东南趋南下,注入岷江,至宜宾汇为长江。过此分水岭以北,各河流则西北趋青海,入黄河。行至岭上时,四面都是草原土山,看不出边际。虽然起来苍茫之感,但也颇觉得自雄。我们作了一次实际的地理的查勘,足向一切地质学家骄傲,显示他们的贫乏。

下午所行路仍然还是水草和泥沼,但依傍着我们的小河,引起了我们不少的兴趣,倒也消了一些疲乏苦闷。因为地面特别平坦,河流不能峻直的急下,于是随水势冲刷出一条水道,就曲折得特别可观。在平铺的丛草中,河流像一条彩带扯成“之”字形,往往倒上数丈数十丈,或者往复弯曲数道,中间只有尺余土堤间隔着。但土堤亦不坍塌,仍然界划两条水势的对流。人工的巧造,亦不能如此的自然和美妙。这样的自然美景,有眼福来欣赏的,有史以来怕也只有抗日的红军了。

黄昏到后河,算是我们的宿营地。山坡上草是深深的,没有蓄水的地方,可也不能随便即得,还得费点功夫找。雨又作恶的落下了,因为已有了两天的经验,今天帐棚搭的巧妙些。虽然落雨,还可以四五个人蜷伏在草地上不受浸湿。一尺高的树木也找不到,想找一点枯草点火也不可能,此时方感受七八十里背来的数斤柴的“恩赐”了。

第一日出发的方向是西北,次日即直趋正北,昨日转向东北,三天行了一个大三角。今早出发不久又转向正北。松潘至阿坝(青海边)的商道从东南山口穿出来,同我们来路合拢了,成为横面十余里纵长的约五十里的色既坝。坝子是出乎意外的平坦,就是什么飞机场大马路,也难有那样统一的水准。满铺着野草,望不到头,水坑泥沼都没有。几天来两只脚都是浸在水里的,现在行这样的干燥路,特别舒适。似乎例外来了一种力量,催着两条腿特别轻快,行军速度要加强一倍。因为这是出草地的主要商道,在春夏季来往商队比较多。路形被踏得宽广,在丛草中尺余宽的白路,十余条二三十条并列着,线样的直,伸向南北望不尽的平原去。大家三天来紧绷的愁眉苦脸,此时都舒展开了。可爱的青年同志们,许久喑哑的歌喉,现在也闭塞不住了。雄壮的或者轻松的各种流行歌曲,在前前后后唱出了。“三月不知肉味”,我们是导行了“圣训”。但三月不闻乐,对于我们部队中的小鬼群,简直是三天甚至三小时都不可能的。

大休息约一小时,天突然阴暗下来。太阳躲起了,灰暗的云低低地涌起来,风也更可怕了。幸好雨还不曾落下来,再行十余里走完干燥地,可怕的小河出现了。虽宽只五六丈,但深在三尺以上。水似箭簇一样的奔流,冷的几乎要把人的肌肤咬去。架桥是空想,因为见不到一棵树,只好大家脱下衣服徒涉。力壮的就一个人闯过去,体弱的上十个牵成一群,中流可免被冲倒。或者三四个牵牢一匹马尾巴浮过去。“小鬼”们只有用马驮或由力大勇敢的同志背过去。我感谢一匹孱弱疲瘦的老马,将我负过了河。因为还有很多年青或者体弱的同志也过不来,这匹老马还得放过去。为着等马,自然我更有留在河边帮助指挥的责任。在河边停留约一小时,前后眼见着三个同志中流被冲倒,浮沉一两下,便永远成为我们心灵的伴侣了。已经过来的,如果体质太弱,也有被冻牺牲的。在我面前即有两人僵硬了。一个虽然还在抽搐,但已不能算入我们行列了。如果能够烧起几堆火,这些同志都可以得救的。但水草茫茫,何处觅一根柴枝呢?

过河后又陷在沼泽中。我总是“步行三五又回头”的回顾河两岸的同伴们,似在顾念、招引他们,又似在向他们骄傲——同志们,我已前进了。其实我是强制着说不出的心情。

此时我已落了伍,荣桓、拓夫同志等先行了不到一里。突然一个在水泥中挣扎的同志出现了。他全身佝偻着,上下身全都涂了泥水,一杆“汉阳造”已涂的像一根泥棍,但还握在手中。我起始疑他是跌倒了,想扶他起来。拉起后,他踉跄的移了两步,因他全体重量都依托着我,我有一点不济了。一放手,他一点也没有支撑和防备,便面团子一样蹲缩下去了。但“汉阳造”还紧握着,还是挣扎着想爬。我知道他也已经没有希望了,我不能再给他任何帮助,他此时需要的不是青稞麦或糌粑,他已经没有需要这些的可能了。我不能再站下去,心中无端的给一块大石头沉重的坠着,仍得赶队伍去。

又行十余里,队伍在山坡停下了。仍然一棵小树也没有,开水吃不成。架好棚子时又落雨了,大家蜷伏在蚌壳样的帐棚内,干咽一些炒青稞麦。我因脑子里浮现着那个没有希望的同志,尤其是那“汉阳造”始终紧握着的姿势,炒麦子更难咽下去。

昨天传出了一个无根无线的消息,说到班佑只有三十里,疲乏透顶的人,东方一发鱼肚白,都从来没有的活跃在远近十里的山坡上。没有开水,没有一星之火,好在天还未冷到结冰的程度。冷水调糌粑尚可以吞下去,干饼子也未到铁的硬度,随便也就啃了两个,于是高兴的又奔向前途了。

却奇怪,今天的行程除了过河,都在山坡上。如果在别一省的山坡上,例如福建、广西、贵州或者四川的南部,不管那是什么瘴岭苗山,却都有宽阔的石板路,而且在蓊郁的竹树下走起来,虽说不上像林荫公路的舒适,但还有“选胜探幽”的别致。草地的山坡真叫人不敢领教!因它较着水草没胫的沼地,更有令人难受处。水是同样地流出着,外看是实土,踏下去仍然是泥沼。没有路形,在那六十度倾斜面上横着行,不是踏空了“坐汽车” (6) ,便是一足滑下去尺多远,两手也要抓下去。因长期的给养极端恶劣,体质也羸弱到极点,有些人简直到了风吹即倒的程度。在这种极难走的山坡上,更是难上加难。跌交成为每个人势不可免的了,本来在行军中有一个跌交的,可以成为数里路的谈笑资料。可是现在谁也没有这种笑的心情,特别是笑的力量。一方面是自顾不暇,另方面自己也同样是笑的对象,因为几乎每个人都跌跤。

这可恶的山坡,“峰回路转”的一个个连续着,大半天我们都是在那上面跌跤子。

本来说是三十里到班佑,所以纵然跌几跤,大家也不大抱怨。因为心里都浮幻着、焦盼着一个着陆点,今天准可到有房子的班佑,睡几点钟甜蜜觉!可是三十里过了,再一个十五里,前途还是不大光秃的山,尺把深的粘草和晶明的水,这种失望真个比打一次败仗还令人难受。

再行十余里,山向两旁避让了些,坝子出现了。而且远看去还有密密的丛林。先头的队伍一群群投向林中去。自然这时我们也不妄想什么有房子的班佑了,能够在这样密林中露营,已经如登天堂了。

地面是干干的,草是尺把深,极难得的天然的垫褥。繁枝密叶,看不出巴掌大的天体。天也特别的恩典,不落雨。谁个不舒开眉结,透出乐意的脸神呢?

既然班佑不远,大可不必“数饼而食”了,尽可让肚子例外的饱一顿。我的四两一个的干饼子,慷慨的一个不剩。拓夫同志的牛肉粉也撮着米袋底,尽所有倾出来。我们吃了漫谈,谈到草地已安然过来的快乐时,再吃,一直吃至十一时。

昨天是失望了,今天到班佑是有把握的。一出发大家的眼睛都瞟着前方,谁都想争得首先发现目的地的“首功”。虽然要过两道河,水既不深,一般路都是干燥燥的,自然没有什么不高兴。例外的到处发现了鹅卵石,大家都没有什么根据的判断这是到有人烟地方的象征。虽这是极不可靠的判断,但有极大的兴奋作用,鼓励着每个人的脚步更跨的迅速有力。

行过十余里,比色既坝更大的平原出现了,广阔的程度暂时还不能估计。北面、东面的远山,已远的只有模糊的轮廓,小得像镜面上几个豆粒了。一丢下小山,踏上这个平原的边缘时,在广漠的平面上凸出一些可以断定的建筑物。这时,一种得救的快乐,不知比哥伦布的孤舟将靠上新大陆时有什么差别?

“闻名强似识面,识面一见轻松”。我们对班佑是抱着如何高大的热望,一行至广原的中心,原来只是望不尽的荒草。所谓班佑,也只是周围占地数里的荒草,数百座零乱的“牛屎房子”。虽然比毛儿盖附近的牛屎房子要高明进步些,有的是用木柱架起的,镶着木板,再涂上牛屎的,但不能达到我们另一个最迫切的要求。此地除牛屎房子外,有的仍只是凄凄的荒草,见不到一粒度命的粮。我们这个梯队昨日即有不小一部分绝粮了!

土质是那样的肥美,黑褐色,饱含磷质的,但可惜没有垦植,只是荒芜的牧场。地毯样的茂草特别茁壮,可想出在这牧场上将有千万头怎样肥壮的牦牛 (7) ,虽然只看见到处堆集像小阜样的牛屎。

“牛屎房子”,齐膝头的茂草,茂草中爬行的污水沟,这一切看来都令人失望。但另外的发现,却带来一点失望中的满足。原来草丛中长着很多的野葱(叶似葱,花似韭菜,花可食,姑定名为野葱)。这是被人发现可以填塞饥肠的,也是在草地五天来大家都在搜寻没有到手的。现在还有什么希望呢?一片望不到头的青草,于是大家争着掠取野葱花了。

“我军于昨日在包座消灭敌四十九师两个团,敌之另一个团现正被我包围在喇嘛寺中。”这些木板上刺眼的字,突然出现在路旁“牛屎房子”的墙角上。人群中起了欢呼,跳跃的紊乱,忘去了饥饿,丢去了今晚不能吃开水的愁虑。快乐的情绪,撞击着每个空虚的心。

路忽然东转趋向山口去,艰难的跳过六七道污泥沟,人流被山口吞噬了。合拢的针松和各种阔叶树,孤独的或成群的矗立路旁。突然换来了另一个世界,全是依山傍涧的下坡路,二十里下降起码在三百公尺以上。有特别情调的“蛮屋”出现了,山坡上是黄的青稞麦、青的蚕豆、豌豆和萝卜,诱惑的每个人舌头下的涎线里冒出馋水来。两个小时以前,大家如获至宝样采来的野葱花,现在成束成堆的委弃道上,遭受着毫不吝惜的践踏了,我们到了阿西。

三 阿西

阿西换去了十天草地,阿西救了北上抗日的红军。

因为松潘西北的地区到现在还是中国地理学家的一个谜,找不出可以注明这带地文的地图,军用图那更不消说。我们找到的仅有的几个通司(能懂汉藏语的翻译)和藏民,对于这带地方的知识,也只是一些没有担保的传闻。因此我们从毛儿盖出发时,只知道至少必须经过十五天荒山积水的草地。什么地方有居民有粮食,没有任何人敢给一句有把握的回答。但当我们先头部队依据着唯一的“法宝”指北针,前进到班佑,因为布置露营的警戒,却意外发现一条东通的大道,根据路形的估计,似乎前途是有人烟的。于是扩大搜索网,意外之助,包座敌人似乎有意来接引我们这迷路之客,他们的侦察队却巧巧的把我们的搜索队诱引到了阿西。这一新路线的发现,给我们寻出了入甘的新道。再由班佑直北前进的十天草地,是由岷江源、白龙江源的数百里的有番、汉人的居民区换去了。这不但减少了直驱西北到达抗日最前线的时间,而且在以后可怕的十天草地中,在饥饿寒冷的袭击下,不知我们又有几多抗日英雄的牺牲,这也是免去了。免去了这种无代价的有生力量的牺牲,这是阿西救了抗日的红军。包座的四五个师是在蒋介石的得意指挥下,以为扼守这一军事要点,十拿九稳地拦住红军北上抗日的道路,把红军逼在只有水草的草地中全部消灭,但却意外的作了红军的向导,把红军引到阿西来,接上入甘的大道。这应当是蒋介石和当时坐镇松潘的指挥官胡宗南等现在还不愿回想的。

红军被敌人引到阿西后,立刻即以不客气的回敬,向包座之四十九师进攻。该师原是十九路军改编的,同红军是作了多年的敌人,也作过几个月的朋友。现在虽然全部官长都换了,但士兵中的抗日怒火是没有熄灭的。因此接触不久,两团多不愿做亡国奴的健儿们便与红军亲密的携起手来,一齐北上抗日。胡宗南以后大胆的拒绝蒋介石跟踪追击红军的命令,自然是不可思议的红军占领阿西与包座的战斗中,得到足以胆寒的教训了。

后记

我原以《在番民区域》为题目,拟写由黑水、芦花到岷州。但写至阿西,便不能再继续了。余下的岷江源和白龙江边两段,只好将来有机会再补成。

* * *

(1) 原注:将牛奶煮熟,装在木桶中用木棒舂,到冷时便成为酥油,同舶来品黄油一样,是番民食品中主要的一种。

(2) 原注:南方人不会做面条,只把调好的面做成团团。大家共起一个名,叫面驼驼。

(3) 原注:是一种类似茶的灌木,叶大梗粗,煮出后作红褐色,有涩味。专输出供给番民,我们名之为“蛮子茶”。

(4) 原注:藏文译音,用青稞麦炒熟磨成粉,调浓茶和酥油捏成团,叫作糌粑,番民主要食品。

(5) 原注:牛屎房子是草地畜牧的番人准备下过冬的。顶盖四壁都用枝条编成,满涂牛屎,有二尺多高的小洞,人可爬进爬出,或称为“冬房”。

(6) 原注:天雨路滑,一跤要滑走几尺远,我们喊做“坐汽车”。

(7) 原注:番民中牛的一种,一切都与普通牛无异,唯遍体毛密,而尾似拂尘之犁牛尾,能负重,主要供食品。

绝食的一天

何涤宙

三天来没有看见一间房子,我们真是在大自然的怀抱里过日子,诗人们是要大大的颂赞这种日子,可惜我不是诗人,没有诗人那种高情逸趣,不但对这伟大的自然不发生兴味,并且还是恹恶,三天来的风吹雨淋,日晒夜露,任凭自然来欺凌我,不少脆弱的生命为自然夺了去,我们现在正是同自然奋斗着,谁还有心情去欣赏野草闲花?!

偌大的一条人流,在草地里,从南向北流着,如果以茫茫的草地来比较,真还不啻沧海一粟,这人流的每个细胞都是曾经二万里的长征英雄,他们为着革命,要经历人类罕有经过的地方——湿草地。

每个人都在一边走一边嚼着炒麦子,炒麦子的味道似乎还胜过巧克力糖。在目前吃的问题是占着人生的第一位,在愈没有吃的时候,是愈想吃,而且是特别吃得多,眼看我的十五天粮食计划,为着想吃多吃,已经破了产!

从毛儿盖出发,每人自己带足了十五天粮食。我的粮食是八十个、每个约有二两重的饼子,是用粗得像小米一样的青稞麦粉,自己在脸盆里烤成的。另外有两袋炒麦子,一小袋生面,不到二斤。计划着饼子吃十天,每天吃八个,最后五天吃炒麦子,生面是在可能找到柴水时,做面糊糊吃。

三天来粮食竟意外的超过预算,饼子还剩下二十四个,麦子已吃了一袋。如果长此下去,两天就有断粮之虑,草地谁也不能肯定哪天走完。即是走完草地,也不一定马上就有粮食补充。悔不该前几天太贪吃,以后无论如何要节省。自己觉得对于以前的浪费要加以惩戒,决定明天绝食一天,表示节省粮食的决心。

边走边想,肚子又有些发烧。明天即要绝食,今天一定要吃个饱。饼子留二十个也不为少,麦子还可装一口袋,吃完这个,就要一直等到后天才能再吃。主意打定,在休息时,又从马袋里补充完满。不久,这亲手做的又香又硬半生半焦的青稞麦饼,又开始吃起来了。

真想不到饼子的味道会这样好。虽然粉是粗些,饼里既没有盐也没有糖,更说不上有鸡蛋牛奶,但是从前也曾吃过广东月饼,罐头饼干,都没有这样美。大概烤饼子一定要在脸盆里烤,而且一定要烤得半焦半生,才会有这样美味!

不一时饼子吃完,又很自然的摸炒麦子吃。要不是被雨打湿的话,炒麦子真配得“香脆”两字,可是现在发软了,好像吃五香豆。

行行重行行,拖泥带水,也不知走了多少里,太阳还老高着就宿营了。不用分房子,各人自找干燥避风的所在,我在十分钟内架起用夹被撒开做成的帐篷。骤然间乌云满天,狂风一起,大雨随着来了。夹被帐篷里挤满了相熟的同伴,大家坐着,看人家淋雨,看树枝被雨打湿,说不上烧水洗脚。暮色笼罩着大自然,阵头雨改为毛毛雨,挤在帐篷里的同伴们,也就互相倚偎着追寻好梦。我为着准备明天绝食,摸出四个饼来,再饮餐一顿,在细雨霏霏的大自然的怀抱里,我们就这样又过了一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