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即庞培·保利努斯(Pompeius Paulinus),塞涅卡的好友,公元48—55年,他在罗马负责粮食的分配。本书凡出现注释,若无特别说明,均为译注。
即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西方医学奠基人,被西方尊为“医学之父”。
西塞罗认为亚里士多德的学生色奥弗拉斯多曾说过一句几乎相同的话。此处可理解为引用有误,也可以解释为塞涅卡有意地将伟大的医生希波克拉底与同样伟大的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并列放在一起。
保利努斯 啊,很多人都抱怨大自然吝啬,因为她赋予我们的生命太过短暂。时间总是飞驰而过,绝大多数人还没有准备好去拥抱它,生命就已经走到了尽头。于是,他们把时间的流逝视为世间最大的罪恶——并非只有凡夫俗子和不爱思考的芸芸众生才有这种不满,即便是功成名就的杰出人士,也会为此抱怨。因此,伟大的医学之父 会说:“人生苦短,艺术不朽。”连亚里士多德 这样的智者,都不顾身份地表达过对时间流逝的不满。在亚里士多德看来,自然赋予了动物更长的生命,让它们拥有五倍甚至十倍于人类的寿命;与此同时,肩负着更神圣、更广阔使命的人类,生命却短暂很多,这是不公平的。然而事实是,生命并非短暂,而是我们荒废了太多,如能善加利用,人就有足够多的时间创造丰功伟绩。但是,如果将时间浪费在漫不经心的奢靡和毫无意义的活动上,那么,恐怕只有在死亡降临时,我们才会意识到它早已在不经意间溜走了。因此,生命并非短暂,而是我们把它变得短暂;自然并非吝啬,而是我们浪费了太多。这就好像落入败家子手中的巨额财富,可以被顷刻之间挥霍殆尽。但如果托付给理性的管理者,即便只是微薄的资产,也一定会逐渐增长。生命也同理,管理得当,就会得到充分的延长。
出自一位姓名不详的诗人。
事实上,我们有什么好抱怨自然的呢?她已足够善良。懂得如何利用,你的生命就会变得充裕。但看世间这些凡夫俗子:有人成了贪欲的奴隶;有人被无用的工作默默消耗;有人在酒精中麻醉沉迷;有人在庸碌懒散中虚度生命;有人为政治野心疲惫不堪,每天看别人的眼色行事;有人被贪欲驱使,为了金钱四处奔波;有人穷兵黩武,要么热衷发动战争,要么在被攻击的担忧中惶惶不安;有人选择花费时间去侍奉大人物,却又被大人物不懂感恩的态度折磨得身心疲惫;很多人不是觊觎别人的金钱,就是抱怨自己的财产;很多人没有明确的目标,在反复无常和随波逐流的浮躁中不知满足;很多人没有人生追求,就在他们懒洋洋打着哈欠时,死神悄悄地就将他们带走了——这些情形都太过常见,以至于我不得不认同那位伟大诗人的名言:“我们真正活过的只是一小部分生命而已。” 的确,剩下的都不能算生命,最多只能算是时间。罪恶从四面八方涌来,对人们展开猛烈的攻击,让他们没法看清真相,迷失在自己的欲望中,无法找回真正的自我。即便能偶然收获一丝平静,但这就像深海中的波浪在风停息后也不会真正消失一样,他们依然会在内心深处辗转反侧,欲望让他们远离了真正的安宁。你以为我只是在说那些公认的坏人吗?看看那些让众人羡慕的幸运儿吧:来自上天的恩惠让他们喘不过气。多少人为财富所累!多少人为了炫耀才华,整日处心积虑,滔滔不绝!多少人终日纵欲,憔悴枯槁!多少人被门客包围,自由全无!总而言之,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达官显贵,只要略加观察就会发现:一些人在寻求法律援助,另一些人在提供相应的帮助;一些人在接受审判,另一些人在为他们辩护,还有一些人要负责审判。没有人关注自身的需求,大家都在为别人的利益而活。看看那些所谓的名人,你会发现他们有一个明显的标志,那就是,甲的生命是为乙而存在的,乙的时间又奉献给了丙——没有人在意自己。还有人常常会表露出一种非常愚蠢的愤怒:他们抱怨大人物的冷漠,因为大人物没有时间给到他们想要的关注。可是,如果你连留给自己的时间都没有,又有什么理由去抱怨别人的傲慢呢?当然,无论你是谁,偶尔还是可能被大人物关注到的。他们即使看起来居高临下,有时也会听你说话,或是允许你同行。可你从来都不会赏脸看看自己,聆听自己的内心。因此,你没有理由要求任何人的关注,因为你看起来并不是缺少他人的陪伴,而是无法忍受自己的陪伴。
盖乌斯·马略(Gaius Marius)在古罗马战败于日耳曼人的危难之时当选执政官,进行军事改革、实行募兵制,最终击败日耳曼人。
即昆提乌斯·辛辛纳图斯(Quintius Cincinnatus),古罗马政治家,曾任古罗马执政官。公元前458年任执政官的米努基乌斯所统率的罗马军队遭到意大利埃奎人的包围,退隐务农的他临危受命担任罗马独裁官以保卫罗马。退敌十六天后,他辞职返回农庄。
西庇阿(Scipio),古罗马统帅和政治家,第二次布匿战争主要将领之一,以在扎马战役中打败迦太基统帅汉尼拔而著称于世。
汉尼拔(Hannibal),北非古国迦太基统帅、军事家,被誉为战略之父。
安条克三世(Antiochus Ⅲ),塞琉古帝国国王。
为什么他们的快乐总夹杂着不安?因为这些快乐只是源于一些毫无理由的刺激,没有牢固的根基。试想一下,那些凌驾于别人之上、连当事人自己都觉得腐朽罪恶的快乐,又怎么可能纯粹呢?所有的好运都伴随着焦虑,因为运气就像公平一样不可靠。我们需要新的繁荣去维护现有的繁荣,用新的祈祷去保佑业已实现的祈祷。偶然收获的东西都不稳定,爬得越高就越容易摔倒。既然注定要消逝,又怎么可能带来快乐?对为得到财富付出千辛万苦、还要付出更多辛劳来守护它的人来说,生命不仅短暂而且痛苦。他们辛勤劳作,终于换来了期待的收获,又要开始带着焦虑和不安拼命守护这些果实。可他们忘记了,用掉的时间是收不回来的。新消遣总会取代旧消遣,希望能带来更多的希望,野心会孕育更大的野心。他们并不试图终结这种痛苦,最多只会为它换个新理由。于是,当享受公众荣耀开始变得痛苦时,我们转而开始为他人的荣耀奋斗;不再担任候选人,我们就开始为别人拉票;决定逃离担任检察官的烦恼时,我们又开始承担法官的责任;终于可以不当法官了,我们又成了法院院长;终日靠管理别人的财产而活,有一天我们老了,又要开始把时间花费在打理自己的财产上。马略 刚结束戎马生涯,就开始在执政官的岗位上忙碌;昆提乌斯 每次担任独裁官都想交卸权力,但最后元老院还是将他从田里请了回去。西庇阿 尚无足够的作战经验,就被迫同迦太基交战。他战胜了汉尼拔 ,战胜了安条克三世 ,不仅担任执政官时表现突出,还是弟弟的稳固支柱。如果不是自己阻止,他的雕像恐怕早就被安置在朱庇特旁边了。但国家的动荡总会困扰那些试图拯救它的人。年轻时他蔑视那些只应赋予神的荣耀,年老后则固执地以流放为乐。是的,无论富裕还是贫苦,人总会有不安的理由。生活就这样,被一个又一个渴望推着向前走。我们永远在渴望悠闲,却又从未真正享受过悠闲。
十八
盖乌斯·恺撒(Gaius Caesar),罗马共和国末期的军事统帅、政治家,以优越的才能成了罗马帝国的奠基者。
因此,亲爱的保利努斯,赶快逃离这奔流不息的人群吧!你已经承受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打击,现在更应该选择宁静平和的生活。想想你人生中那些因公因私而来的大风大浪。长久以来,作为积极进取的公众人物,你的人品早已得到了大家的认可。现在,不妨试着在隐退中发扬这种品德。你生命的大部分时间,当然也是最美好的时间,都已经奉献给了国家,如今不妨多留一点给自己吧。我不是要你懒惰,或是无目标地闲散,更不是让你将宝贵的时光浪费在睡觉或是凡夫俗子热衷的娱乐上。那都不是真正的休闲。当你退休了,开始享受内心的宁静,你就有机会发现那些更值得忙碌、比迄今为止做过的一切都更重要的事情。的确,你管理世界的账目,像管理别人的账目一样一丝不苟,像管理自己的账目一样小心翼翼,像管理国家的账目一样认真负责。这样的工作很容易引发矛盾,但你却依然得到了人们的认可。但请相信我,了解生活的资产负债表,一定比了解玉米交易的资产负债表更有用。要记住,你精力充沛,可以承担更重要的责任。当下的工作虽然也很体面,但并不让人快乐。年轻时你所受过的人文教育,并不是为了让你有能力去照顾成千上万的玉米。你曾有过更伟大、更高尚的目标。这个世界从不缺少辛勤工作、值得信赖的人。反应迟缓的牲畜往往比纯种马更适合驮重,毕竟,谁愿意被沉重的货物拖累了天赋的速度呢?想想工作时的焦虑:你要负责全人类的温饱。可是,饥饿的人群并不听道理,也不满足于公平,更不会因你的恳求而改变。就说说近年来的事情吧。盖乌斯·恺撒 恐怕一直到死后几天都还在沮丧(如果逝者也有感情),因为他知道罗马人民的粮食供给最多只能维持七八天,自己却还在挥霍国力,兴建桥梁船只。人民缺少粮食,比被敌军围困更为艰难糟糕。为了仿效国外那位狂妄自大、注定灭亡的国王,他几乎造成了整个城市的饥荒以及随之而来的大崩溃。而掌管粮食的人,当他们面对石头、刀剑、炮火以及恺撒的威胁时,又会作何感想呢?相信他们会努力隐藏这种潜伏在国家命脉中的隐患,而这往往也是源于好意。就像有些疾病只有在病人不知情的前提下才能治愈,一旦真相大白,病人往往不治而亡。
十九
因此,是时候隐退,去从事更安静、安全和重要的工作了。负责监督玉米的运送,避免粮食因为送货人的狡诈或粗心而蒙受损失,确保它们完好无损地存储在粮仓中,不因受潮或太热而变质发霉,保证它们的数量和重量都符合标准——你真的认为这和从事神圣崇高的研究是一回事吗?通过这些研究,你会了解神的本质,他的意志、生活方式和形象;你会明白等待灵魂的命运是什么,当我们终有一天脱离身体时,自然会将我们安放在何处;你会懂得是什么力量在中心支撑着世界最重的元素,又是何种力量让最轻的元素悬浮于上,是何种力量将火送往最高处,又是何种力量让群星运行有序——总之,你能一直吸收精彩纷呈的知识。你真应该辞去现在的工作,开始哲学研究了。趁自己还有一腔热血,将精力花费在更有价值的地方。你会在新领域中发现无数值得学习的知识,比如对美德的热爱和实践、对激情的淡漠、生命和死亡的意义以及宁静致远的人生。
的确,被琐事填满人生很可怜,但更可怜的是被别人的琐事填满人生。他们要按别人的作息调整自己的睡眠时间,根据别人的步伐调整自己的脚步,甚至在爱与恨这些本应自由的事情上,都要服从别人的命令。如果这些人想了解生命的长短,不妨先让他们看看,到底真正留给了自己多少时间。
人们惯于在儿童的葬礼上举火把和蜡烛。
因此,如果你看到一个人屡次官服加身,或者总能在广场上听到他的名字,不要羡慕,这些所谓的成就都是以生命为代价换取的。为了让某个年代以自己的名字命名,他们牺牲了所有的岁月。一些人很早就开始为野心打拼,可惜尚未抵达理想的巅峰就失去了生命;一些人经历千番屈辱,终于获得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却难逃阴郁落寞,因为苦难换来的不过是一篇无用的墓志铭;一些人在年老体衰后发现了新的希望,于是假装还年轻,然而身体却早已不堪重负。长者为赢得不知情旁观者的掌声,在法庭上气喘吁吁地为某个素不相识的当事人辩护是不体面的;在执行公务时累倒也是不体面的,因为让他疲劳的不是工作本身,而是他选择的生活方式;在算账的时候累死就更不体面了。恐怕等待已久的继承人,这时都会忍不住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这里我还想分享一个例子。塞克斯图·图拉尼乌斯一向以谨慎和勤劳著称。九十岁那年,盖乌斯·恺撒下令让他退休。于是,他躺在床上,让身边的人围着他哀悼,仿佛他已经死了。就这样,整屋子人都在为老主人哭泣,直到他又爬起来,重新开始工作。以身殉职真那么令人愉快吗?很多人都这么认为。即便身体条件不允许,他们还是渴望继续工作。为此,他们同虚弱的身体顽强斗争。在他们看来,年老是一种折磨,他们因此被束之高阁,无法继续发挥作用。虽然法律明文规定五十岁以后不能当兵,六十岁以后不能进元老院,人们却常常无法接受这种被法律赋予的悠闲。他们宁愿在掠夺与被掠夺中奔波,互相折磨,不得安宁。他们向来不知满足,不懂愉悦,更没有任何精神上的进步。他们从不考虑终将面对的死亡,从不放弃好高骛远的希望,甚至会提前将死后的事情都安排好——宏大的坟墓、公众纪念仪式、葬礼上的表演、下葬时的奢侈。但事实上,这些人的葬礼只需火把和蜡烛就够了 ,因为他们的生命才是最短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