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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政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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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爱妻

因为她,才有那跳动的快乐,

在我们醒着时把我的感觉激励;

才有那韵律,调节我们睡眠时的静谧,

相爱之人的

息息相通……

心心相印,尽在不言。

唠唠叨叨,有意无意。

我把这书献给你,字里行间

报答你给我的于万一。

词语所说话中意,唯有些,意更深,

只对我和你。

人物

莫妮卡·克拉夫顿-费里

查尔斯·黑明顿

兰伯特

克拉夫顿勋爵

费德里克·戈梅斯

皮戈特夫人

卡吉尔夫人

迈克尔·克拉夫顿-费里

第一幕

克拉夫顿勋爵在伦敦宅邸的客厅。下午四点钟

第二幕

巴杰利疗养院的露台。早晨

第三幕

背景同第二幕。翌日傍晚

第一幕

克拉夫顿勋爵在伦敦宅邸的客厅。下午四点钟

(厅堂里传来说话声)

查尔斯 今天你爸在家吗?

莫妮卡 喝茶的时候,你能见到他。

查尔斯 可要是不能单独和你在一起,留下来喝茶实在没什么意义。

〔莫妮卡和查尔斯抱着大包小包上。

莫妮卡 可你必须等到喝茶。你说你能把整个下午都给我的,那就是不言而喻了。

查尔斯 可吃午饭的时候,我没法说我想对你说的……

莫妮卡 那是你的不对。你应该带我去别的餐馆,而不是那一家。那里领班和跑堂好像都是你的哥们儿。

查尔斯 也就这么一个地方我还有些名头,人家买我的账。你和我吃饭,那饭一定得吃得圆满才行。

莫妮卡 饭是吃得圆满了。可我也知道男人们的德行——喜欢显摆。想叫跑堂的都围着你乱转,这就是男人的虚荣。这是在提醒姑娘家,还有别人和他一块儿呢,她可不是唯一的。

查尔斯 你就拿我打趣吧。可一个男人要是把你带到谁也不认识他的地方,所有的跑堂都像在回避他的目光,那他的感觉才傻呢。

莫妮卡 咱们跑题了……

查尔斯 你让我跑题了……我是想解释……

莫妮卡 也就是你留下来喝茶的事。你实际也答应了。

查尔斯 你不明白的是我感到不爽。星期一你就要离开伦敦了,和你爸一起:我想法儿把整个下午都空出来,明摆着以为……

莫妮卡 你应该来喝茶。

莫妮卡 爸爸,我想你现在该休息了。我得说明一下,医生强烈要求我父亲在每顿饭前都要休息一会儿,要绝对安静才行。

克拉夫顿勋爵 可迈克尔和我必须接着谈。今天下午吧,迈克尔。

莫妮卡 不行,我觉得你今天说得够多的了。迈克尔,你住得这么近,明天上午再来吧?早饭以后好吗?

克拉夫顿勋爵 对,明天上午过来。

迈克尔 好吧,我明天上午来。

卡吉尔夫人 你就住在附近吗,迈克尔?你爸爸跟我是老朋友了,叫你迈克尔好像是自然而然的事。你不介意吧?

迈克尔 没关系的。我住在乔治饭店——离这儿不远。

卡吉尔夫人 那我陪你走一段吧。

迈克尔 太好了,真是。

戈梅斯 度假呢?是在伦敦工作吧?

迈克尔 不是度假,不是。一直在伦敦工作来着,不过我想解放自己,到国外去。

卡吉尔夫人 你得把这事跟我一五一十地说说。没准我能给你些建议呢。理查德,咱们这就走了。再见了,莫妮卡。戈梅斯先生,你可要说话算数哟!

〔卡吉尔夫人与迈克尔下。

戈梅斯 好了,狄克。咱们得听医生的话。不过呢,住在这里,咱们可得好好聊聊过去的事。一会儿见。

〔下。

莫妮卡 爸爸,这些人太讨厌了。咱们不能再待在这儿了。我想要你躲他们远点儿。

克拉夫顿勋爵 我想躲避的是我自己,是过去。真是懦夫一个呀,也说要躲避了!太虚伪了!几分钟前,我还跟迈克尔理论呢,叫他不要逃避自己过去的错误:我说我有教训的。可我要教人的东西,我自己明白吗?好吧,再从头学吧。迈克尔和我一起去上学。我们并肩坐在小课桌前,听任同一个先生的同样羞辱。可我还有时间吗?迈克尔还来得及。对我会不会太晚了呢,莫妮卡?

      幕落

第三幕

背景同第二幕。翌日傍晚。莫妮卡独自一人坐着。查尔斯上。

查尔斯 喂,莫妮卡,我来了。希望你接到了我的口信。

莫妮卡 啊,查尔斯,查尔斯,查尔斯。你来了,太好了!我都急死了,还有点儿害怕呢。你早晨打电话来,他们居然找不到我,真是气死人了。我一直渴望能听到我恋人的声音,感受其中的爱抚,却偏偏不能,反而让皮戈特夫人听了去。噢,查尔斯,我想死你了!我现在正需要你呢。

查尔斯 亲爱的,我就想知道你需要我。在伦敦的最后一天,你承认你爱我。但我不知道……对不起,我禁不住有些疑惑你的话有几分当真。那时你好像并不需要我。你说咱们还没订婚呢……

莫妮卡 咱们现在订婚了。至少我订婚了。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查尔斯 咱们又得去逛街购物了!不过,亲爱的,早晨接到你的信,说到你父亲和迈克尔,还有过去跟他有关系的那些人,我就一直在想怎么才能帮他一把。如果他们是来讹诈的话——看起来很像是的,你觉得我能让你父亲跟我说实话吗?

莫妮卡 瞧你,查尔斯!怎么会有人来讹诈爸爸?爸爸可是最严谨、最一丝不苟的人啊。爸爸的过去有个不光彩的秘密——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我简直无法想象。

(克拉夫顿勋爵悄无声息上)

莫妮卡 爸爸,我真没想到你会从那边过来。我还以为你在屋里呢。你去哪儿了?

克拉夫顿勋爵 没走远。就在那棵大柏树下站了一会儿。

莫妮卡 干吗要在柏树下呢?

克拉夫顿勋爵 我感觉像是被拽到了那个地方。没关系。我听到你们说起不光彩的秘密。有许多事情啊,莫妮卡,也说不上是犯罪,超出了法律能管的范围,比如:一时的失误、无心的偏差、鲁莽的投降、难以解释的冲动、前一分钟做下后一分钟马上就后悔的事、我们极力想对世人隐瞒的事。查尔斯·黑明顿,你这一生就没有什么你想忘却的事吗?没有什么你想一直隐瞒的事吗?

查尔斯 当然有我乐意忘掉的事,先生,或者确切地说,我希望从未发生过的事。我的有些事你还不知道,莫妮卡,不过,倒也没什么不能跟你说的事。

克拉夫顿勋爵 要是你没什么,确实没什么不能对莫妮卡说的事,那你什么问题也没有。你们彼此相爱——这我看出来了,无需别人再来告诉我。如果你觉得有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世人知道,对她却没什么可以隐瞒的,那你的灵魂就是安全的。一个人如果能有一个人,一生能有这么一个人,他愿意对其袒露一切——注意了,不仅有作奸犯科,不仅有卑鄙无耻、猥琐怯懦的事,还包括他愚蠢笨蛋(谁没有过呢?)的可笑情形——那么他就是爱着那个人的,而他也因爱而得救了。我恐怕没有爱过任何人,真的。不,我爱我的莫妮卡——只是有个障碍在那儿:如果你从未和比你年长的人平等地坦诚相见过,那么你也不可能和你的孩子坦诚相见。孩子小的时候,你无法在她面前袒露自己。等她长大成人的时候,你已经用那么一张虚构的网把自己给裹起来了。我一辈子都在想忘掉自己,想觉得自己就是我扮演的角色。装得越久,越难扔下行头,走下舞台,换上自己的衣服,说自己的话了。于是,我就成了莫妮卡的偶像。她崇拜我演的角色。要是她看见演员走下舞台,脱了戏服,卸了妆,也不说台词了,我如何能肯定她还会热爱他呢?莫妮卡啊!我是装模作样骗得了你的爱。我现在对这装模作样厌倦了。不过我希望等你知道了爸爸其实什么样,其实是个失败的演员后,你的心里对他还能存有一丝的爱。

莫妮卡 越多了解你,爸爸,我只会更加爱你的。我应该更能理解你。查尔斯那里没什么我害怕知道的事。你这里也没什么我不敢知道的事。

查尔斯 莫妮卡跟我说过您的两位客人,说他们嚷嚷着早就认识您了。我就在想,先生——恕我冒昧——我在想,如果是讹诈的话,我在法庭上打官司时倒是见过一些。我肯定能帮上忙的。

莫妮卡 爸爸呀,让他帮忙吧。

查尔斯 至少,我想我知道找谁去咨询最合适。

克拉夫顿勋爵 讹诈?是啊,我先前听说过这个词,也不是很久以前。我问他要什么,他说,嗨,没有的事,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你的友情和你的陪伴。男的很富有。女的也有钱。要是人家讹你,仅仅是为了要你陪伴一下,只怕法律也管不着他们呢。

查尔斯 那您为什么要顺从呢?干吗不离开巴杰利,躲开他们呢?

克拉夫顿勋爵 因为他们并非真人在这儿,查尔斯。不过是鬼魂罢了:我的过去留下的魔怪。他们一直都跟着我,不过,直到最近,我才发现折磨我的鬼怪现出形来是个什么样:也就是人而已:恶毒、猥琐。我还发现自己走出了虚幻的生活,好像到了现实中。

莫妮卡 可这些魔怪意味着什么呢?你这些年都闷在心里,不说出来。妈妈知道吗?

克拉夫顿勋爵 你母亲一点儿也不知道。我知道我不了解你母亲,她同样也不了解我。当时我就觉得她理解不了,或者说,她会对萦绕在我心头的鬼魂吃醋的。我现在还这么想。你明明知道话不投机,还怎么去敞开心扉?一点儿宽恕也指望不上,又怎么去忏悔呢?问题不在她。我们彼此谁也不了解谁。就这么过着,默默无语相向。她也默默无语地走了。她对我没什么要说的。我想起你母亲临死时的样子:对身后的生活没有一点儿留恋,对前面等待她的是什么,完全漠不关心。

莫妮卡 现在该打破沉默了!把你心底的魔怪告诉我们吧!

查尔斯 但他们不过是人而已,可以对付的。

莫妮卡 或者说只是几个魔怪,可以赶走他们!他们是谁?在你的生活里都代表了什么?

克拉夫顿勋爵 ……不过,他们俩都因祸得福了。他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弗雷德·卡尔弗韦尔……

莫妮卡 弗雷德·卡尔弗韦尔?谁是弗雷德·卡尔弗韦尔?

克拉夫顿勋爵 他不存在了。他现在是费德里克·戈梅斯,中美洲人。他靠自己独特的手段发了财,在收留他的那个国家里,地位显赫,举足轻重。他甚至让两个儿子继承父业,也发了。假如他没认识我,那会怎么样呢?英国中部内陆地区一所偏远文法学校的校长而已。至于梅西·巴特森……

莫妮卡 梅西·巴特森?谁是梅西·巴特森?

克拉夫顿勋爵 她不存在了。音乐喜剧明星——梅西·蒙特娇也不存在了。还在的是约翰·卡吉尔夫人,有钱的寡妇。但是,弗雷德·卡尔弗韦尔和梅西·巴特森,还有狄克·费里,还有理查德·费里——这些就是我的魔怪。他们都是善良之辈,与戈梅斯、卡吉尔夫人和克拉夫顿勋爵也许很不相同。在牛津的时候,弗雷德崇拜我。我是怎么利用了他的崇拜呢?我领着他养成了他负担不起的品位。于是他就伪造文书。于是他就服了刑。他禁不住诱惑——我要对此负责吗?是的,我要负责。我们每每忽视的一点是,那些崇拜我们的人,不仅会模仿我们的美德,也还会学了我们的恶习去——或者说,甭管他们崇拜我们的是什么,反正都会学了去。而这也许又反过来助长了他们天生的缺点。梅西爱我,不遗余力地爱——只顾自己的感情,昏天黑地的。可碰上了爱,我们就该尊重它,即便那是虚荣又自私的爱,也不该伤害它。我的失误就在这里。想起来我就难过、不安。

莫妮卡 虽然这样,这两人也不能整你呀。我们不能不管。他们能把你怎么样?

克拉夫顿勋爵 也就是知道点儿丑事、丢脸的事的人能做的那样……

莫妮卡 那好,爸爸,你应该把他们知道的事告诉我们。恨你的人都明明白白的事,你干吗还要对爱你的人隐瞒呢?

克拉夫顿勋爵 我就简要地跟你们说说吧。先说弗雷德里克·卡尔弗韦尔。他再度闯入我的生活,是要提醒我一件事。他很清楚,这件事一直压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有一次,我开车回牛津,我们带着两个姑娘。天色很晚了。走的是一条辅路。有个老人躺在路上,我从他身上压过去,没有停车。后来,又一个人开车压过去。是个卡车司机。他停了下来,然后被抓了。不过后来又给放了。有确凿证据表明,老人是自然死亡,然后才被车压了。我们车轮碾过的只是一具尸体,所以谁也没有撞死他。可是,我没有停车。结果,后来我一生,偶尔在半睡半醒的时候,冷不防就会听到一个声音低语道:“你没有停车呀!”我知道是谁的声音:弗雷德·卡尔弗韦尔的。

莫妮卡 可怜的老爸呀!闷了一辈子!没有一个可以诉说的人。我以前真不知道你有多么孤独,或者说,你为什么感觉孤独。

查尔斯 再说卡吉尔夫人,她抓了您什么把柄呢?

克拉夫顿勋爵 我是她的初恋情人。本来我会娶她的,可我父亲不让:让她嫁我不成也不亏——他是这么说的——当然了,让我娶她不成也不亏。其实呢,我们彼此完全不合适,但她身上有一股独特的魅力,别的女人谁也比不了的。她知道这一点。也知道我这个男人的魂依然缠在那个叫梅西的女人的魂上。要是我们结合了,应该过的是穷日子,肯定要吵架,都不开心,没准都离了呢。但她就是忘不了我,或者说没有原谅我。

查尔斯 这男人,还有这女人,报复心可真强。难道您没看见他们和您一样都错了,而且他们也知道这一点吗?他们满心急着要报复,原因就在这儿。这是他们给自己辩解的法子。就让他们也说说自己的悲惨故事吧,让他们低声吐露出来。伤不着您的。

克拉夫顿勋爵 你的话没错。不过这里不相干。他们俩每人都记得一次我逃跑的情形。好吧。现在我不跑了——不躲他们了。我就通过这次会面最终来摆脱他们。我已经在你面前忏悔过了,莫妮卡:这是我走向自由的第一步,也许还是最为关键的一步。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你觉得我的良心自责有些病态,老在那儿琢磨我兴许完全可以忘掉的失误。你以为我有病了,其实呢,我正在康复!要让别人意识到在他们眼里琐屑的事有多重要,那是很难的。更难的是你不为大家都能理解的刑事犯罪去忏悔,而是忏悔谁也不以为意的道德罪过。刑事犯罪是法律的事,而道德罪过则是罪人的事。过去五分钟里重要的并不是我的罪过何等深重,而是我的忏悔。在你面前,莫妮卡,只在你的面前。

查尔斯 您说的这些都对。可您打算怎么办呢?您要在这儿待多久,克拉夫顿勋爵?忍受这种迫害到什么时候呢?

克拉夫顿勋爵 直到最后。我想,解脱的时间和地点已经定下了。咱们就不要再说了。这时候,我肯定他们正密谋怎么对付我呢。瞧,卡吉尔夫人过来了。

莫妮卡 咱们走吧。

克拉夫顿勋爵 就待在这儿。让她到咱们中间来。

〔卡吉尔夫人上。

卡吉尔夫人 我到处找您呢,理查德!有个非常令人激动消息要告诉您!不过,我猜……不会错吧?没错,肯定是的,莫妮卡!看你今天表情的变化,我就知道这位一定是你的未婚夫了。介绍一下吧。

莫妮卡 查尔斯·黑明顿先生。卡吉尔夫人。

查尔斯 您好。

卡吉尔夫人 多好听的名字啊!

查尔斯 我的名字得到您的赞赏,真令人高兴,卡吉尔夫人。

卡吉尔夫人 向您道喜了,黑明顿先生。您能得到像莫妮卡这样的姑娘,真是幸运极了。我对她的前程有浓厚的兴趣。吃惊吧?认识她才不过两天,可我觉得已经拿她当女儿看了!您可以说我差点儿就做了她的母亲呢!我可老早就认识她父亲了,一度差点儿就嫁了他,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所以呢,黑明顿先生,我就把她看成了养女。这样一来,再叫您黑明顿先生好像怪怪的。我就叫你查尔斯吧!

查尔斯 您随便,卡吉尔夫人。

克拉夫顿勋爵 您说有什么令人激动的消息要告诉大家。能说来听听吗?

卡吉尔夫人 是关于亲爱的迈克尔的事。

克拉夫顿勋爵 哦,迈克尔怎么了?

卡吉尔夫人 他把他的事都跟我说了。您不理解他,让他很难受,理查德。他一定都痛苦死了!于是呢,我就静下来,想了想。我知道您一直都认为我没有头脑,不过呢,我偶尔也能冒出一两个主意来。我最后终于发现迈克尔想怎么重新开始了。他是想出国!自己闯一条路出来。这是很自然事啊。于是,我就想,干吗不找戈梅斯先生呢?他有钱,在他的国家里还是个大人物。又还是迈克尔父亲的朋友呢!结果我发现他可乐意帮忙了。

克拉夫顿勋爵 那么,戈梅斯先生又有什么高见呢?

卡吉尔夫人 啊!我来就是要让您对这令人惊讶的事有个思想准备。亲爱的迈克尔可高兴了——他的问题全解决了。可怜的小羊羔,他都发懵了。咱们一起庆祝一下吧。

〔戈梅斯与迈克尔上。

克拉夫顿勋爵 我说,迈克尔,你知道我今天上午等你来的,可你影子也不见。

迈克尔 不是的,爸爸。我会解释的。

克拉夫顿勋爵 我听说,你先跟卡吉尔夫人,后来又跟戈梅斯先生谈了你的问题。

迈克尔 爸爸,我跟你说起我想出国的时候,你就是明白不了我的想法。我干吗要跑过大半个地球,去干与你在伦敦这里给我找的一模一样的事?是想再换一位阿尔弗雷德爵士,让他自命为我的道德监护人,给你打小报告吗?是要找个什么地方,让人人都耻笑从伦敦来的家伙,一个靠家里汇款生活的英国佬,还为他专门设下一个岗位吗?不是的!我想去个能自己闯荡的地方,而不仅仅是当你的儿子。戈梅斯先生就明白这一点。如果说你明白不了的话,他可是明白我的想法的。他给了我一份工作,正是我想干的事。

克拉夫顿勋爵 没错,戈梅斯先生替你专设了一个差事,我明白这其中的好处……

迈克尔 不是为我设的。戈梅斯先生来伦敦正想找个做事的人。他觉得我合适。

戈梅斯 是啊,真是难得。

克拉夫顿勋爵 你可不就是戈梅斯先生想要的人嘛,不过,可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合适,背后的原因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就让我来跟你说说戈梅斯吧。他不大可能要做你的道德监护人的。他的真名叫卡尔弗韦尔……

戈梅斯 亲爱的狄克,你这是老调重弹,浪费时间啊。迈克尔早就知道了。我自己告诉他的。我觉得在他听到你的歪话之前,还是先从我这里了解些实情为好。不过,狄克,你含沙射影,说我做不了迈克尔的道德监护人,这话我听着来气。我正该做他的道德监护人呢!太合适了呀,狄克,想想看,你不是曾经做过我的道德监护人吗——尽管你无疑比我还要过分一点儿?

克拉夫顿勋爵 关于这一点,弗雷德,你是在浪费你的时间了:我女儿和我未来的女婿,他们明白你话里的意思。先前,他们对我们的……密切关系疑惑不解,我就跟他们解释,把事情都说了。

卡吉尔夫人 啊,理查德!你也跟他们说了咱俩的事吗?

克拉夫顿勋爵 说了。

卡吉尔夫人 我的一段浪漫史呀。那时候,你爸爸这人简直令人无法抗拒。他第一眼看我,我就融化了。改天,莫妮卡,我全告诉你。

莫妮卡 关于您的事,卡吉尔夫人,我知道的,我已经满足了。

卡吉尔夫人 可我那时可爱极了呀。

戈梅斯 这一点,我们确信无疑!您现在都可爱极了,我们完全可以想见您在……那时您多大来着?

卡吉尔夫人 才十八呀。

克拉夫顿勋爵 我说,迈克尔,戈梅斯先生说他跟你说了他的事。他提到蹲监狱这档子事吗?

迈克尔 他什么都跟我说了。他跟你打过交道,所以特能理解我的难处。

克拉夫顿勋爵 所以就编了个差事,说他到伦敦找人来了。

迈克尔 这我无所谓。反正他给了我份工作,挣的不老少,还有回扣可拿。他在那儿发了财。我就去圣马可了!

克拉夫顿勋爵 你的职责是什么呢?你知道吗?

迈克尔 还没细谈。以后再说。

戈梅斯 最好等咱们到了那儿再说。圣马可的事在圣马可说,要比在英国说得清楚。

克拉夫顿勋爵 也许你打算把名字改成戈梅斯?

戈梅斯 哎哟,不必的,狄克,好名字多的是呢。

莫妮卡 迈克尔呀,迈克尔,你可不能不要家,连自己也不要了——那可是自杀呀。

查尔斯 迈克尔,你觉得戈梅斯先生是一番好意——

迈克尔 我跟你们说过了,他是来伦敦物色人的,他手下有个重要的工作……

查尔斯 这工作的性质依然模糊得很呀。

迈克尔 机密,我告诉你吧。

查尔斯 可以想象:高度机密……

戈梅斯 当心了,律师先生。您应该知道点儿诽谤罪的条款吧?卡吉尔夫人在此。她是可以信赖的证人。

查尔斯 造谣诽谤罪的条文我很清楚,我知道您不大可能拿来一用的。迈克尔啊,还有一点要考虑:戈梅斯先生给你在圣马可找了一份工作;戈梅斯先生替你支付车船费……

迈克尔 还预支工资。

查尔斯 戈梅斯先生替你支付车船费……

戈梅斯 就像许多年前,他爸爸替我付费一样。

查尔斯 这样的答谢还情无疑让您心满意足?

戈梅斯 没错,还清旧账总是一件开心的事。晚还总比不还好。

查尔斯 我明白您的想法了。迈克尔呀,这个人打算通过你,来发泄他一辈子对你父亲的怨恨。你真能相信他吗?记住了,他这个人,你并不了解;他干的什么事,你也一无所知,而你就把自己完全交给了他。你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因为伪造文书而蹲过监狱。

戈梅斯 好了,迈克尔,你怎么回答吧?

迈克尔 我要说黑明顿的脸皮可真厚。戈梅斯先生和我把事情都谈透了,黑明顿……

戈梅斯 我们俩都是老于世故的人,我们谈起事情来开诚布公。可以告诉你,迈克尔的脑袋没进水。他有头脑,有本事。等他回来的时候,能把你赎买上不知多少回呢。

卡吉尔夫人 理查德,我觉得现在我该说两句了。我故去的丈夫,卡吉尔先生,是个商人——真希望你能认识他,戈梅斯先生。你们在某些方面非常相像——所以呢,生意上的事我搞得清楚。卡吉尔先生这么对我说过的。这么说吧,迈克尔做生意是把好手。我看出来了。戈梅斯先生也看出来了。可怜的孩子,他一直不顺,搞得灰心丧气的。他其实一直在等待个施展才能的机会。而现在,机会呀,机会找上门来了。理查德,你可不能挡他的道。那可是要丢人的哟。

克拉夫顿勋爵 我挡不了他的道,这你很清楚。迈克尔是个自由的人。假如他决定了要把自己交给你,弗雷德·卡尔弗韦尔,他自觉自愿要卖身为奴,我是无法阻止他的。你走之前,迈克尔,我还有几句话要说。尽管你不接受我,但我永远不会不认你的。我现在清楚地意识到了我这一生犯下的许许多多的错误,我是一错再错,以错纠错,用的手段也是同样地错。我明白,你母亲和我——我们谁也不理解谁——我们又都误解了你,她是那样,我是这样。想起你小时候,想起那个叫迈克尔的快乐的小男孩,想起你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再看到为你健康成长所做的一切努力反而相互抵消,我除了哀伤痛悔还能有别的感觉吗?

莫妮卡 迈克尔啊,记住了,我只有你一个弟弟,你也只有我一个姐姐。你过去一直不怎么在乎我。一起长大的时候,我们很少有共同的朋友。我还以为事情就是这样呢。到现在我才知道,有一个弟弟对我多么重要。

迈克尔 当然啦,莫妮卡。你知道我很喜欢你的,尽管我们好像真的没有多少共同点。还记得经常在放假回到家,看见你总坐在那儿埋头啃书,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有一次,妈妈夺了你的书,扔到火炉里。我都笑死了。你好像连调个情什么的都不愿意。我的那帮朋友就常拿我这个书呆子姐姐来涮我。不过,尽管这样,我还是很喜欢你,永远都会喜欢的。我们不常见面,不过呢,如果我们彼此喜欢,那对你我的生活未必会有多大的妨碍。

莫妮卡 嗨,迈克尔,我说的话,你一点也没明白。你当然要过你自己的生活,就像我要过我的生活。问题不在你要出国去,而在于是什么样的心态促使你下了决心:要是你想跟爸爸和家庭断绝关系,那么,你我之间还剩什么呢?

迈克尔 这没关系呀。你还会见到我的。

莫妮卡 可我再见你的时候,你是谁呢?不管那时你是谁,我就一直只当还是同一个迈克尔。

查尔斯 你什么时候离开英国?

迈克尔 有船就走。我还得买身行头去。我们正要去伦敦呢。那边的气候要带些什么,戈梅斯先生会告诉我的。你瞧,轮船公司他有朋友。他觉得他们可以帮忙订到票。

卡吉尔夫人 太好了,戈梅斯先生,你把一切都安排得这么周全!——我刚把建议告诉他,他就把一切给筹划好了!主意真是绝妙啊——我是说,我的主意。您在听我说吗,理查德?您看上去心不在焉得很。您应该激动才是啊!

克拉夫顿勋爵 这就道别了吗,迈克尔?

迈克尔 噢,也说不定。可能会来再看一眼。要是这样还有什么意义的话。就我个人来说,我觉得一旦下了决心,不妨立马道别完事。

克拉夫顿勋爵 是啊,如果你要走,我又没法拦住你,那么我和你意见一致,越早越好。我们也许再不见面了,迈克尔。

迈克尔 为什么呀?

戈梅斯 满五年后,他可以休第一个假期的。

迈克尔 嗯……没什么要说的了吧?

克拉夫顿勋爵 没什么了。

迈克尔 那咱们走吧。

戈梅斯 对,咱们走吧。狄克,你最终会感激我的。

卡吉尔夫人 理查德,要解决儿子的问题,做父母的未必就是合适的人。有时候,一个外人,一家人的朋友,倒是可以看得更清楚些呢。

戈梅斯 倒不是我有什么功劳。也就在我可以助人一臂之力的时候,我到了英国。咱们只能把这看成是运气。

卡吉尔夫人 真是天意啊!

莫妮卡 再见,迈克尔。你会让我给你写信吗?

戈梅斯 哦,亏你提醒了我。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地址全称。信写到那儿,他就能收到。不过,得要个几天时间,你知道的,哪怕走航空。

莫妮卡 拿着名片,查尔斯。要是我写信给你,迈克尔,你会回信吗?

迈克尔 当然啦,莫妮卡。你知道,我不是个太爱写信的人,不过,我会时不时地给你寄张明信片来,好让你知道我得意着呢。

克拉夫顿勋爵 对,给莫妮卡写信。

戈梅斯 好了,再见吧,狄克。再见,莫妮卡。再见,黑……黑明顿先生。

莫妮卡 再见,迈克尔。

〔迈克尔与戈梅斯下。

卡吉尔夫人 恐怕您觉得太突然了吧,理查德。也不算太突然。咱们里里外外都说到了。不过我还有个自己的小消息。明年秋天,我要按医生的建议,到澳大利亚去。回来的时候,戈梅斯先生请我去圣马可看看。我都激动死了!不过,我最开心的还是,到时候能给你们带来迈克尔的消息。既然咱们再度重逢了,可得一直保持联系啊。不过,您现在还是休息一下吧。您看上去疲劳得很。我要赶过去送送他们。

〔卡吉尔夫人下。

莫妮卡 噢,爸爸,爸爸,我真难过!不过,也许,也许呀,迈克尔能吸取些教训。我相信他会回来的。假如彻底失败了,他就会想家,就会回到我们身边来,我肯定。要是发达了呢,他会自信起来——迈克尔缺的就是自信。爸爸呀,他厌弃的不是你和我,而是他自己,那个他感到羞愧的倒霉蛋。我肯定他是爱我们的。

克拉夫顿勋爵 莫妮卡,我的好孩子,你的话说到了我的心坎上。我替迈克尔担心啊。不过呢,你往好处想也是对的。等他回来的时候,要是他真的回来了,我知道你和查尔斯会尽力不让他感觉生分的。

查尔斯 我们一定会的。我们会很乐意地欢迎他回家来,尽我们所能帮助他。不过,你们俩一起才是吸引他回来的力量:您和莫妮卡加在一起呀。

克拉夫顿勋爵 我不会在这儿了。你也听到我对他说这次可能就是生离死别。现在我肯定就是的。也许没什么不好。

莫妮卡 什么意思啊,爸爸?你要在这里迎候他。不过,有一件事我确信不疑了:你得离开巴杰利疗养院。

查尔斯 莫妮卡说得没错。您是该离开了。

克拉夫顿勋爵 说来你们也许会惊讶:我现在平和了。了解真相带来痛悔,痛悔之后就是平和。我干吗老想着压我孩子一头呢?我干吗给迈克尔规划一条狭窄的道呢?因为我想在他身上延续我自己。我干吗要把你留在身边呢,莫妮卡?因为我想要你一辈子都崇拜我过去装模作样自以为是的那个人,这样我就能够对自己的装模作样信以为真了。就在刚才,我才豁然明白什么才是爱。我们都以为自己知道,可真正明白人的寥寥无几。这会儿,我感觉到了幸福——虽然这样那样了,我还是有悖常理地受到了幸福的眷顾。我高兴啊,莫妮卡,你找到了一个以本色让你去爱的人。

莫妮卡 爸爸啊,我一直是爱你的,不过,自打在这儿,在巴杰利疗养院了解你以后,我对你的爱更深了。我也因为爱上查尔斯而更加地爱你了。

克拉夫顿勋爵 是啊,亲爱的,你爱的是真实的查尔斯,不是冒牌货,不像你过去对我的爱。

莫妮卡 可现在不是了,爸爸!我爱的是真实的你——是现在的你,不是我过去以为的你。

克拉夫顿勋爵 还有迈克尔啊!——我爱他,哪怕他不认我,因为他不认的那个我,我也不认了。我已经摆脱了那个假模假式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人的我;我谁也不是,我活了。生命是什么——这值得以死去相寻。女儿呀,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你对他的爱超过了你对爸爸的爱,知道你爱也得到了爱,我对你的爱也越发地真挚了。既然我爱迈克尔,我想,这还是头一回呢——记住,我的孩子,在爱的行动上,我不过刚刚入门——那么,这就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

我要离开一会儿。查尔斯,这是你第一次到巴杰利疗养院来看我们,这里的情况跟你想象的完全不同。你不得不见识了这么多令人不太愉快的人和事。我感到抱歉。你们俩应该有一点儿在一起的时间。我把莫妮卡交给你了。好好照顾她,查尔斯,现在还有永远。我去散步了。

莫妮卡 这个时间?别走远了,好吗?你知道,医生不让你这个季节在外边待得太晚。黄昏的时候有些凉意了。

克拉夫顿勋爵 是啊,黄昏的时候有些凉意了。不过,我会暖和起来的。我不走远。

〔克拉夫顿下。

查尔斯 他和以前大不一样了。好像是穿过一扇我们看不见的门,转过身来,望着我们,目光在告别。

莫妮卡 我不明白他干吗要散步去。

查尔斯 他是想让咱们单独在一起。

莫妮卡 没错,他想让咱们单独在一起。不过,查尔斯,虽然今天单独在一起不过几分钟,可我一直觉得……

查尔斯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先前即便有迈克尔在,又尽管有那些人,咱们却神神秘秘地单独在一起呢。因为不知怎么,咱们就相依为命了,而这种感觉……

莫妮卡 就成了护佑咱俩的盾牌……

查尔斯 到了现在,咱们就觉得有个新人出来了,就是你和我连一体。亲爱的,我对你是言有尽,爱无边。真奇怪:语言竟然这么贫乏。可是,就像哮喘病人要拼命呼吸一样,人有了爱就得拼命把词来找。

莫妮卡 自打开天辟地起,我就爱着你。你我还未出世,爱就一直在那里,把咱们带到了一起。

爸爸呀,爸爸!现在我可以对你说了。

查尔斯 我去找他。

莫妮卡 咱们一起去。他就在附近,不过他走得太远,回不到咱们这儿了。他在柏树下呢。那里凉静静的。他谁也不做,他是他自己了。现在他只是我爸爸,迈克尔的爸爸。我好高兴啊。奇怪吧,查尔斯,人在这时候还会高兴?

查尔斯 一点也不奇怪。死去的人把祝福都给了活着的人。

莫妮卡 我既相信这爱情亘古不变,衰老体弱又何所惧?命途多舛我不怕,哪怕死亡也不能让我惊恐或绝望。你让我感到安全无比。我是你的一部分。带我去找爸爸吧。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