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洹上:步入“中国”的初稿
抵达安阳古城时,洹河正泛着秋日特有的、沉静的灰绿色。我站在北关的拱辰门前,没有立即进城,而是沿着河岸向西行走。河水汤汤,流速平缓,像一条巨大的、缓慢游动的青铜色脊背。对岸,是现代化的楼宇与街道;此岸,夯土的古城墙基断断续续,野草在砖缝间摇曳。风从河面吹来,带着水腥与泥土的微凉——这气息,与三千年前弥漫在此的,或许并无二致。
就在这看似寻常的河岸以南,不过数里之遥,大地之下,沉睡着一部文明的源代码:殷墟。我此行的目的,并非直接奔向那片举世闻名的遗址,而是要先走入这座在地表之上、始建于后周的安阳古城。我总觉得,要读懂地下的“墟”,必先感受地上的“城”;要理解那片沉默的甲骨,必先走过这座依然呼吸的街巷。
拱辰门的门洞深邃,日光穿过,在门内的青石路上投下一道明亮的、界限分明的光带。迈过这道光,便是进城。城内景象,与多数明清古城格局相类:鼓楼巍然立于十字街心,四条主街伸向四方,街旁店铺多是仿古式样,售卖着本地吃食与寻常百货。初看之下,它似乎缺少江南古镇的精巧,也没有山西古城的巨贾气派,甚至显得有些平淡,一种历经太多风雨后的、疲惫的平淡。
然而,正是这平淡,让我心生敬畏。因为我知道,我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可能是叠压的史诗。后周的城垣之下,是曹魏的邺都遗韵;再往下,是秦汉的郡治夯土;而最深处,则是商王盘庚迁殷后,那二百七十余年赫赫王都的基址。这是一座“悬浮”的城。 它并非凭空筑于荒野,而是如巨树年轮般,生长在一片更为古老、更为辉煌的文明废墟之上。它的“平淡”,是因为所有惊心动魄的戏剧——祭祀的燎烟、征伐的鼙鼓、贞卜的灼纹——都已沉入地下,化作甲骨上的裂响与青铜上的绿锈。地表的生活,只是这部厚重史书最后一页的、平静的跋文。
行走在古城东西大街,市声入耳,自行车铃清脆。我尝试着将听觉向下延伸,穿透柏油与夯土,去倾听那些更深层的“声音”:铸铜作坊里铜液浇注的嘶鸣,占卜室里龟甲爆裂的“卜”声,祭祀坑中牺牲倒入时的闷响,以及《尚书·盘庚》篇中,那位迁都君王对“尔谓朕曷震动万民以迁”的诘问与宣告。地上的城,是日常的、延续的“生”;地下的墟,是凝固的、祭祀的“死”与“史”。 二者在此垂直相遇,生覆盖着死,日常覆盖着神圣,今人覆盖着先人——这便是安阳古城给予我的、最初的、也是最为震撼的时空格局。
我恍然明白,步入安阳古城,并非步入一座普通的明清遗存,而是步入“中国”这个宏阔概念最为古老的一处书写初稿的边缘。那初稿的核心正文深埋于地下,而我所在的古城,是后世在稿纸空白处陆续添加的旁注与续篇。带着这份沉重的自觉,我的安阳之旅,正式开始。
二、城墟叠印:时间的垂直地理
要理解安阳,必须建立一种垂直的历史想象力。平面的游览是不够的,必须学会向下“看”,向下“听”。
我登上修复的安阳古城东南角楼。视野开阔,古城棋盘状的街巷、灰瓦的屋顶尽收眼底,远处,文峰塔秀丽的剪影矗立于现代楼群之中。我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试图“透视”。我想象,如果我有神灵的目力,能够像剥离地质剖面一样,将地表以下数十米的土层一层层透明化,我将看到何等惊心动魄的景象?
最上层,是我立足的明清安阳府城: 规整的里坊,香火缭绕的城隍庙,书院里的琅琅书声,市集上的碌碌交易。这是儒家礼治与市民经济交织的、相对稳定的传统社会图景。
向下穿透数米,是唐宋相州、北魏郢州的遗迹: 或许有佛寺的塔基,驿道的车辙,某一处窖藏里未及带走的开元通宝。那是佛教东传、南北融合、帝国强盛又动荡的年代。
再向下,土层颜色变深,是战国邺城、曹魏五都之一的气息: 铜雀台的歌舞似乎余音未绝,邺下文人集团“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的风流仿佛仍在空气中振动。西门豹治邺投巫的决绝,曹操“对酒当歌”的苍凉,都沉淀在此。
而最底层,在洹水环抱的台地上,则是那个决定性的存在——晚商都城“殷”: 庞大的宫殿宗庙基址如巨兽的骨骼,纵横的排水管道网络显示着惊人的城市规划,铸铜、制骨、烧陶的作坊区密布,一座座王陵与祭祀坑沉默地诉说着神权王权的威严与残酷。这里,甲骨成坑,青铜如山,一个高度发达的早期文明将其最核心的密码,封存于此。
这便是安阳独一无二的“垂直地理”。 它不是一处单独的“古迹”,而是一个完整的、连续的“文明地层剖面”。从商到清,三千年的文明演进,不是平行的替换,而是垂直的累积。后来的每一座城,都在前代文明的“墟”上建立。这不是偶然,而是一种深刻的文化选择:此地被视为“地中”,是王气所钟、宜于建都的吉壤。尽管王朝更迭,灾难频仍(洹河泛滥、战火兵燹),人们总是一次次回到这里,在祖先的废墟上重建家园与秩序。
《诗经·大雅·文王》有云:“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安阳这片土地,正是这句古语最生动的空间诠释。它是“旧邦”的终极核心(殷商),也见证了此后一次次“维新”的尝试(曹魏革新、后周筑城)。新与旧,不是断裂,而是层叠;维新之命,不是抛弃旧邦,而是在旧邦深厚的土壤中,萌发新的枝芽。
站在角楼上,晚风渐起。我忽然觉得,眼前的古城街巷,仿佛变成了覆盖在那浩瀚殷墟之上的一层薄薄的、透明的皮肤。皮肤的温热之下,是文明童年粗重的呼吸与心跳。这种“叠印”感,让安阳的一切都变得意味深长。一块明清的城砖,可能垫在唐宋的柱础上;一口现代的水井,可能打穿了汉代的陶管。在这里,“古”不是一个形容词,而是一个动词,一种持续进行中的、向下扎根又向上生长的生命状态。
三、文峰塔影:甲骨与周易的回响
在安阳古城的垂直地理中,有两个精神制高点,它们并非直指苍穹的物理存在,却构成了这片土地最深邃的思想天际线:一是深埋于地下的甲骨文,一是孕育于羑里城的《周易》。而古城中的文峰塔,或许可以视为这两种精神向天空寻求对话的一座脆弱的、优美的桥梁。
我前往古城内的中国文字博物馆。它不是建在殷墟之上,而是立于古城新区,这本身就有象征意义:将地下沉睡的密码,请到地上,置于光天化日与当代语境之中加以阐释。馆内,那些陈列于恒温恒湿玻璃柜中的甲骨原件,让我屏息。牛肩胛骨,龟腹甲,上面密布着细如蚊足的刻辞。那是商王的问询,也是神的回答。内容关乎祭祀、征伐、田猎、气象、疾病、生育……几乎囊括了国家与个人生活的所有重大关切。
我俯身细看一片记载商王狩猎获犀牛的卜骨。刻痕劲直,布局严整,字形已具备后世汉字“六书”的诸多雏形,但更显象形与神秘。那一刻,我面对的不仅是文字,更是“文字”本身诞生的阵痛与辉煌。 人类将声音与意义,从口耳相传的流沙中打捞起来,凝固成可视的、可传承的符号。这是文明史上堪比火的使用、轮子发明的伟大一跃。而这一跃,最系统、最成熟的早期证据,就在安阳。
《周易·系辞下》云:“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 “书契”正是刻写之意。安阳甲骨,便是这“易之以书契”的划时代物证。文字的出现,使得经验可以累积,历史可以记录,思想可以跨越时空交流,复杂的社会管理与文化传承成为可能。它奠定了华夏文明连续不辍的基石。
而同样与安阳渊源极深的《周易》,则代表了另一种智慧。它源于更古老的占卜实践,却在周初(传说文王被囚于安阳汤阴的羑里城时演八卦为六十四卦)被系统化、哲理化。它不再仅仅是占问吉凶的方术,而是试图用一套高度抽象的符号系统(阴阳、八卦、六十四卦),来模拟、推演宇宙万物纷繁变化背后的根本规律与动态平衡。
甲骨文是向神灵(或祖先)的“提问”,是寻求具体答案;《周易》则是向宇宙规律的“叩问”,是寻求变化的原理。 前者更具体、更实证(尽管基于信仰);后者更抽象、更思辨。它们仿佛中华文明童年时期的两种思维路径:一条通向历史与经验的记录(史官传统),一条通向哲学与宇宙的玄思(哲人传统)。而这两条路径的源头活水,竟都深深浸润在安阳这片土地之下。
当我走出博物馆,夕阳正将文峰塔的影子拉得悠长,斜斜地投向古城的老街。这座始建于五代后周的古塔,造型独特,上大下小,呈伞状,似一支向天书写的巨笔。在塔影的笼罩下,我仿佛看到两种古老的精神在交融:甲骨文的务实、征验、敬畏,与《周易》的玄思、变通、和谐。它们共同构成了早期中华文明精神结构中理性和神秘交织、具象与抽象并存的复杂底色。安阳,因此不仅是一座“古都”,更是一处文明核心思维方式的形成现场。它的泥土,不仅埋藏着王朝的遗迹,更埋藏着决定我们何以成为“我们”的最初的思想种子。
四、寻常巷陌:墟上生活的韧性
从文明的宏大叙事中抽身,我再次走入古城的寻常巷陌。这里是“地上安阳”最真实、最温暖的肌体。与地下殷墟的肃杀、神秘、王权至上截然不同,这里弥漫着中原市井特有的、质朴而坚韧的生活气息。
我拐进一条名叫“仓巷街”的老巷。街道狭窄,两侧多是清末民国的老式民居,门楼低矮,砖雕朴素。正是傍晚时分,炊烟从各家灶间逸出,混合着炒菜的油香与煤球炉的微呛。一位老人坐在自家门槛上,就着最后的天光,慢条斯理地修补着一只竹篮。他的手指粗大,动作却异常灵巧,竹篾在他手中如同温顺的丝线。几个孩童追逐着跑过,笑声清脆,惊起屋檐上几只灰鸽。
巷子深处,传来“梆、梆”有节奏的闷响。寻声而去,是一间小小的打铁铺。炉火正红,老师傅赤裸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滚着汗珠,他钳起一块烧红的铁料放在砧上,徒弟抡起大锤砸下,火花四溅,如节日的微型焰火。那声音,那景象,几乎与千百年前殷墟铸铜作坊里的情景,有着某种原始的相似性——都是对金属的驯服,都是火与力的艺术。只是,彼时为王室铸造礼器兵器,庄重神秘;此为乡里打造锄头菜刀,实在亲切。
在另一条街,我尝到了安阳著名的“粉浆饭”。一种用绿豆粉浆发酵后,加入小米、花生、黄豆、野菜等熬煮的粥食,味道微酸,口感醇厚复杂。店家说,这曾是贫苦人家的饭食,原料低廉,却能提供充足能量与风味。我喝着这碗其貌不扬的饭,忽然品出了安阳地上生活的真味:一种在厚重历史层积的压迫感下,发展出来的、极具韧性的生存智慧与生活美学。
地下的殷墟,代表着权力的高度集中、资源的奢侈占有(大量青铜、玉器、牺牲用于祭祀)、对彼岸世界的极度关注。而地上的古城生活,则是分散的、节俭的、务实的、执着于现世的。它不追求永恒的青铜,而满足于耐用的铁器;不举行宏大的祭祀,而注重一日三餐的温饱;不刻写神秘的甲骨,而流传着朴素的民谣与故事。
《孟子·梁惠王上》说:“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 这种顺应自然、注重可持续的实用理性,或许正是地上生活得以在无数次天灾人祸后,依然能在“墟”上重建、延续的根本原因。殷商的辉煌如青铜鼎彝,固然壮美,却也易碎;而地上巷陌间这种如粉浆饭般“就地取材、化俗为雅”的生活韧性,却如野草,火烧不尽,水淹不死,春风吹又生。
这种“地上”与“地下”的对比与延续,构成了安阳最深刻的人文风景。辉煌的文明核心(墟)可能崩塌、掩埋,但基于日常生存需求而生长出的生活文化(城),却表现出更顽强的生命力。前者是文明爆发的“峰值”,后者是文明绵延的“基线”。安阳的故事告诉我们,一个文明的伟大,不仅在于它所能达到的巅峰高度,更在于其底层生命力的坚韧与持久。这巷陌里的炊烟、打铁声、粉浆饭的酸香,正是这坚韧生命力最平实、最动人的注脚。
五、暮色钟楼:层叠时间的和解
日暮时分,我来到古城中心的钟楼遗址广场。原楼已毁,现为复建,但位置如旧,仍是古城的中心点。站在这里,四条大街如十字伸向远方,尽头是四座城门(复建)的轮廓。暮色如一块巨大的、半透明的赭色琥珀,缓缓将古城浸泡其中。街灯次第亮起,先是昏黄,继而转为清晰的暖白。
一日将尽,古城从白日的市井忙碌中松弛下来,进入一种沉思般的宁静。此刻,正是不同层次的时间悄然浮现、彼此对话的时刻。
我脚下的钟楼基址,可能叠压着明清的市集、元代的驿站、宋代的衙署基角。 而更深处,则连接着那不可见却无处不在的殷墟“气场”。钟楼报时的功能早已消失(现代计时工具取代了一切),但它作为“中心”的象征意义依然存在。在古代,钟鼓之声是规范公共时间的权威之声,是秩序的标志。而殷墟的时光,是由祭祀周期、王事活动来标记的,那是一种更神圣、更不匀质的时间。
此刻,两种“时间”在暮色中相遇。现代城市均匀、精确的物理时间(体现在街灯自动亮起的瞬间),覆盖在传统的、以日光和市声为度的生活时间之上,而它们共同建立在那个以鬼神祭祀和王权活动为核心的、古老而神秘的商代时间观念遗址之上。这是一个关于“时间观念”自身的考古现场。
广场上,市民们开始晚间的活动。老人们提着马扎聚在一起聊天,妇女们伴着音乐跳起广场舞,孩子们踩着滑板车穿梭嬉戏。这些景象,与任何一座中国城市的黄昏并无二致。然而,在安阳,这寻常一幕却有了不寻常的深意:这是生活在“墟”之上的人们,最自然、最生动的“当下”。 他们或许并不终日思考脚下的甲骨与青铜,但他们的步态、笑语、对生活的投入,本身就是对那沉甸甸历史的一种最举重若轻的回应与超越。
历史的重压,并未让此地的生活变得凝滞或悲情。相反,或许正因见识了太多辉煌的湮灭(殷墟)、霸业的成空(曹魏),生活在此的人们,反而产生了一种豁达的、专注于当下的智慧。如同那位修竹篮的老人,他的专注在于手中的此刻,历史的层积是他无意识的背景,而非负担。
《庄子·知北游》云:“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个体生命在三千年的文明层积面前,确如忽然而已的隙中驹影。但正是无数个这样的“忽然”,无数代人专注于他们的“此刻”——筑城、生息、劳作、欢愉——才连绵成了文明不死的长河。殷墟的“忽然”辉煌,与古城巷陌里无数个“忽然”的日常,在时间的意义上,达成了最终的和解:前者证明了文明所能达到的深度与强度,后者证明了文明所能拥有的长度与韧性。
暮色完全降临,钟楼的轮廓融入夜空,只剩下檐角的轮廓灯,勾勒出一个发光的、轻盈的框架。我忽然觉得,这复建的钟楼,就像安阳古城的一个隐喻:它或许不是原物,但它立在原址,承续了“中心”的记忆功能。它连接着地下古老的“墟”,承载着地上鲜活的“城”,也指向未来不可知的“变”。它是一个时间的节点,一个层叠记忆的当代显影。
六、洹水晨光:墟与城的永恒对话
翌日清晨,我再次来到洹河岸边,这次是在古城以东,更靠近殷墟博物苑的方向。晨雾如纱,轻笼水面,对岸的现代建筑只剩下淡灰色的剪影。河水依然平缓流淌,亿万年来,它见证了一切:见证过殷商宫殿的倒影,聆听过贞人的诵祷;目睹过曹魏舟师的帆影,承载过唐宋漕运的船只;也映照过明清城垣的垛口,如今则每天映照着我们这些来访者寻觅的目光。
我蹲下身,掬起一捧河水。水清凉,从指缝间漏下,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烁如碎金。这水,或许分子还是三千年前的水分子,它曾滋润过甲骨占卜前的清洗,曾混合过铸铜作坊的冷却,也曾是古城百姓洗衣、饮用的生命之源。洹水,是安阳大地真正的编年史家,是墟与城之间永恒不断的、流动的纽带。
回顾此行,安阳给予我的,是一种异常复杂的时空体验。它不是单一的“古镇”风情,而是 “墟”与“城”的垂直交响,“甲骨”与“周易”的思想源头,“王权”与“民力”的持久张力。 在这里,“古”不是一种可供消费的景观,而是一种仍在参与塑造当下的、沉重的存在感与丰富的可能性。
殷墟的“墟”,是文明爆炸后的寂静内核,是“中国”婴儿期的啼哭与呢喃被凝固成的化石。它提醒我们起源的深邃与原始力量的磅礴。安阳古城的“城”,则是文明在漫长岁月中生长的年轮,是在废墟上一次又一次重建日常生活的坚韧证明。它告诉我们延续的艰难与生命力的顽强。
《诗经·大雅·文王》又云:“穆穆文王,於缉熙敬止。”朱熹注:“缉,续也;熙,明也。” 安阳的历史,正是这“缉熙”过程的绝佳写照——在旧邦(殷墟)的深厚基础上,持续不断地寻求光明与新生(历代建城、周易智慧、文字演变、市井生活)。毁灭与创造,寂静与喧嚣,神圣与世俗,在此不是对立,而是交替、层叠、互渗的循环。
晨雾渐渐散去,阳光毫无阻碍地洒在洹河之上,河面碎金涌动,一片辉煌。这新一日的阳光,平等地照耀着地下沉睡的甲骨与青铜,也照耀着地上苏醒的街巷与人群。墟与城,在光中达成了瞬间的、静默的合一。
我起身离开,走向车站。身后,安阳古城在晨光中渐渐恢复白日的市声,而殷墟,将继续它已持续三千年的、深沉的睡眠。我知道,我带走的,不是对某个具体朝代的怀想,而是对“文明为何能既古老又年轻,既厚重又生动”这一根本问题,一次刻骨铭心的现场体悟。安阳,这片墟与城重叠的大地,本身就是一部永远打开、永远在续写的中华文明的自传。每一个踏上它的人,都会在某一刻,听见自己血脉深处,传来与那甲骨裂响、与那周易卦变、与那洹水汤汤同频共振的、古老而新鲜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