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味觉里的时间简史:道口古镇

所属栏目:散文随笔    发布时间:2025-12-15 13:55:02

一、晨光中的唤醒仪式

凌晨五点,卫河的水汽还没有散尽,像一层薄纱,柔柔地罩着道口镇。我被一种奇异的气息唤醒——那不是单一的味道,而是一种复合的、带有温度和气场的嗅觉交响:老木头的微朽、煤火初燃的微呛、深井水的微甜,以及一种醇厚浓烈的、难以言喻的肉香。这香气有质地,有重量,在清凉的晨雾里沉甸甸地铺展开来,像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半梦半醒的感官。

披衣出门,石板路还湿漉漉地反射着天光。古镇尚未完全醒来,但烧鸡作坊的灯火,已如早熟的星辰,在深巷里亮起几盏。循着最浓郁的那缕香气走去,在一处不起眼的旧门脸前停步。门楣上是块老匾,“义兴张”三个字,漆色斑驳,却筋骨犹存。门半掩着,蒸腾的白汽裹挟着更汹涌的香气涌出来。往里望去,一位老师傅正站在巨大的老式煤灶前,用长长的铁钩,从翻滚的浓汤巨锅里,稳稳地提起一只只色泽枣红、油光发亮的烧鸡。那动作,虔诚如祭司从圣坛请出牺牲。

我站在门口,不敢惊扰。看着他提起的鸡,在氤氲的热气中缓缓旋转,琥珀色的汤汁如熔化的蜜糖般滴落,砸回锅中,激起更深沉的“咕嘟”一声。那一瞬间,时空仿佛折叠。《周礼·天官》记载“膳夫”之职,掌管“王食、膳、羞”,其中“羞”乃美味,其制作有“煎、和、齐、瀡”诸法。眼前这口百年老汤的“瀡”(长时间煮炖),这枣红发亮的“煎”色,岂非上古礼制在民间灶头活生生的传承? 食物在此,早已超越了果腹的范畴,成为一种代代守护的仪轨。

老师傅发现了我,没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我进去。作坊里热气扑面,墙壁被经年的烟火熏成深褐色,像凝固的夜晚。他切了一小盘刚出锅的鸡胗递给我,什么调料也没蘸。入口的刹那,一种极为复杂的滋味在舌上炸开——先是老汤浸润的极致咸鲜,随即是数十种香料融合成的、层次分明的醇厚,最后,竟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源于食材本身的清甜回甘。肉质酥烂,却连最细的纤维里都饱含着汤汁的魂魄。

“这锅汤,”老师傅终于开口,嗓音沙哑如被烟火淬过,“传了八代。每天只加新汤,不动老底。里面有道光年的味道,光绪年的味道,民国年的味道……”他顿了顿,用铁钩轻搅那锅深褐色的、仿佛拥有生命的浓汤,“也有昨儿个,我老伴儿偷偷多放的那一把陈皮的味儿。”

我忽然懂了。所谓“古镇”,其“古”未必总在雕梁画栋,更在这样一锅不息的老汤里,在一种滋味固执的、不容篡改的传递中。这锅汤,是道口镇的“活体编年史”,它以味觉的形式,将时间的层积物——每一代人的手艺、心绪,甚至某个清晨偶然的灵光一闪——都熬煮、沉淀、融合在了一起。 走出作坊,天色已亮。镇上其他声音开始浮现:挑水扁担的吱呀,茶馆开板的动静,自行车铃铛的清脆。但这一切,都仿佛漂浮在那无边无际、无所不在的烧鸡香气之上。这香气,是道口镇每日清晨的序曲,是唤醒整个古镇的、来自时间深处的钟声。

二、卫河:流动的命脉

要解道口的魂,光靠鼻子不够,还得用脚去丈量,用眼去追溯。而它的故事,十之八九,与身旁这条如今已显平静的卫河有关。

我走到古镇西头的码头遗址。石阶宽大厚实,被无数脚板和货物磨得中间凹陷、光滑如镜,边缘却仍保留着粗粝的凿痕。几根拴船的石桩还倔强地立在水边,桩身上深深勒痕交错,像老人手臂上暴起的、承载过无数重量的青筋。河水缓缓东流,已不见帆影,但站在这里,闭目凝神,河水拍岸的节奏里,依稀能分辨出历史的混响。

《尚书·禹贡》载大禹导河,“东过洛汭,至于大伾”。这大伾山,便在道口左近。卫河(古永济渠一段)作为隋唐大运河的重要分支,在此与黄河故道交汇。 自隋炀帝凿通南北,此地便成漕运咽喉。“道口”之名,即“漕运之道,河口要津”之意。可以想见,千年前,这里的码头该是何等景象:漕船如梭,官船、商船、民船首尾相接;号子声、算盘声、叫卖声、牲口嘶鸣声,日夜不息;南方的稻米、丝绸、茶叶,北方的药材、皮毛、煤炭,在此装卸转运。这里是一个巨大帝国物质交换的毛细血管末梢,搏动着最基层、最鲜活的商业生命。

码头催生了市集,市集养活了百业。道口烧鸡的传奇,便在这鼎沸的人烟与流转的财富中诞生。传说清顺治年间,有张姓商户,见南来北往的客商旅途劳顿,需便捷美味的肉食,便苦心研制,终得烧鸡秘方。它选用本地健硕的“清化鸡”,经宰杀、造型、上色、油炸,再用老汤配以八大味料及数味中药焖煮。其味入骨,其香透里,且携带方便,不易腐坏,恰是馈赠亲友、旅途佐餐的佳品。它不仅是食物,更是那个流动时代的产品,是码头经济催生的智慧结晶。《东京梦华录》里描绘汴京夜市“车马阗拥,不可驻足”,各种小吃“纵横贩卖”。道口昔日的繁华,或许正是汴京风韵在漕运节点上的一个悠远回声。

我沿着老街往镇里走。街道格局依稀可见当年的繁盛:前店后坊,下店上宅。虽然很多老建筑已改建,但那些高大的门洞、宽阔的进深,暗示着这里曾是需要吞吐大宗货物的商号。这里有过票号、当铺、粮行、布庄,也有过说书场、戏班子、茶馆、浴池。五湖四海的口音在此混杂,三教九流的人物在此擦肩。一个码头工人干完一天的活,用汗水换来的铜板,买一只热腾腾的烧鸡,打一壶老酒,坐在河沿上,看夕阳把卫河染成金红色,看满载的船只缓缓驶向暮色——这便是最真实、最饱满的市井人生。

如今,漕运早歇,铁路与公路夺去了卫河的风光。码头沉寂了,但码头孕育出的那种开放、杂糅、务实、享乐的生活气质,却像那锅老汤一样,沉淀在了古镇的肌理里。 你看那卖烧鸡的不屑于花哨包装,你看那茶馆里听坠子书的悠然自得,你看老街巷陌间人们打招呼时那份熟稔而不拘礼的亲切,都是“码头性格”的遗风。水的流动停止了,但生活之流,仍在以一种更内在的方式,缓缓涌动。

三、巷弄:众生的陈列馆

离开主街的烟火气,我拐进那些更幽深的巷弄。道口古镇的迷人,不仅在“义兴张”的盛名,更在无数无名之辈用各自手艺与生活构筑的、立体而嘈杂的众生相里。

在“大集街”一条支巷,我遇见做“道口锡器”的老匠人。他的作坊昏暗,地上堆着银灰色的锡锭。老人正用木槌敲打一只壶坯,槌声沉闷而富有节奏,像是为某种古老的仪式击节。锡器在豫北曾是与陶瓷、铁器并列的日常,酒具、茶具、祭器,光泽温润如月华。“以前嫁闺女,一套锡器是体面嫁妆,”老人说,“现在没人用啦,但我还得打。不打,这手艺就真没了。”他手下的壶身渐渐成形,素面朝天,毫无装饰,却因材质本身和手工捶打的痕迹,流露出一种朴素高贵的光辉。这让我想起《考工记》总序:“知者创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谓之工。”真正的“工”,不仅是“创”,更是“述”与“守”,在时光的流逝中,守护一种材料和形制的尊严。

转到“顺河街”,空气骤然变得甜腻。一家传承三代的“老式糕点铺”正开炉。蜂蜜、香油、芝麻、青红丝的气息澎湃而出。光头糕、蜜三刀、羊角蜜、鸡蛋糕……这些在都市点心店早已绝迹或变味的名字,在这里以最本初的样貌出现。它们用料实在,甜得直白而猛烈,是供给体力劳动者的热量炸弹,也是匮乏年代里最慷慨的甜蜜慰藉。买一块刚出炉的光头糕,烫手,酥脆的外壳下是柔软的内里,浓郁的麦香和油香直冲天灵盖。这是属于祖先的、关于富足和喜庆的味觉记忆。

当然,还有更多“活态”的市井画面:剃头师傅在梧桐树下给老人修面,锋利的剃刀在布满皱纹的脸上游走,是一种惊心动魄的安详;修鞋匠埋头对付一只开裂的皮鞋,针线穿梭间,仿佛在缝合一段即将散架的生活;几个老人围坐石碾旁下“六洲棋”,棋子拍得啪啪响,争论声能掀翻屋顶……这些场景,似乎与“古镇旅游”的浪漫想象格格不入,但它们恰恰是古镇未被“景观化”的、依然跳动着的心脏。 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的伟大,不正是将巨舟豪商与引车卖浆者流并置,共同编织出一幅完整的生存画卷么?道口的巷弄,便是这幅长卷在当代一个微小而真实的片段。

我坐在一个卖豆沫和油条的早点摊前。滚烫的豆沫咸香可口,上面撒着油炸的馓子和黄豆。同桌的是位拉板车的大爷,他呼噜噜喝着豆沫,就着一角烧饼,跟我闲聊:“咱道口,没啥景,就是过日子实在。烧鸡是好,但不能当饭吃。是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养人。”他的话糙理不糙。古镇的深度,正在于这种“生活的总和”。它不是单一的烧鸡符号,而是由锡器的冷光、糕点的甜腻、豆沫的热气、剃刀的寒锋、棋子的脆响,以及无数这样的清晨对话,共同熔铸出的一个复杂、温热、生生不息的“生活共同体”。

四、黄昏:滋味与哲思的沉降

午后,我登上古镇边缘残留的一段古寨墙。墙体是黄土夯筑的,衰草离披,在秋风中瑟缩。站在墙头四望,景象令人震撼:一边是古镇层层叠叠、参差不齐的灰瓦屋顶,一直延伸到卫河岸边,宁静而古旧;另一边,则是毫无过渡地拔地而起的现代楼房、巨型广告牌和工厂烟囱,构成一道喧嚣而突兀的天际线。道口镇,像一个被时光遗忘的孤岛,倔强地停留在旧日的轮廓里,同时又无可避免地被新时代的浪潮冲刷、包围、侵蚀。

这种强烈的对比,让我心中升起一种复杂的情绪。古镇的保护,似乎总在与发展的推土机赛跑。那些承载着锡器、糕点等传统手艺的巷弄,还能存在多久?当最后一批老匠人离去,这些依赖“手感”和“火候”的技艺,会不会像断线的风筝,消失在工业标准化生产的天空里?

我走下寨墙,漫无目的地走着,不觉又回到烧鸡作坊聚集的街区。傍晚时分,购买烧鸡的队伍排得老长。人们拎着油纸包好的烧鸡,脸上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满足。 我突然想,在一切都在加速变化、一切坚固的东西都似乎在烟消云散的时代,道口烧鸡,以及它所代表的那种对传统滋味不惜代价的坚守,是否具备了一种超越食物的象征意义?

它象征着我们内心深处对“恒定”的渴望。老汤不熄,意味着有些东西可以穿越战乱、运动、改制,顽强地延续下来。那滋味,是祖辈的滋味,是童年的滋味,是无论走到哪里都认得出的“故乡的滋味”。《论语》中,孔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对饮食有近乎严苛的要求,其中蕴含的是对“礼”的持守,对生活秩序的敬意。 道口人对烧鸡工艺的执拗,或许也源于类似的深层心理:通过守护一种极致的滋味秩序,来确认自身文化身份的连续性与稳定性。

同时,它也象征着一种“慢”的哲学。一只地道道口烧鸡的制作,从选鸡到成品,需要数十小时。它抗拒流水线,依赖老师的经验判断。在这个推崇“即时可得”“效率至上”的时代,这种“慢”显得如此奢侈,又如此珍贵。它提醒我们,有些美好的事物,需要时间的深度参与,需要耐心的等待与守候,无法被压缩、被速成。

黄昏时分,我坐在卫河边的石阶上。对岸工厂的灯火倒映在漆黑的水面,随波破碎成流动的金斑。古镇这边,灯火温暖而疏落。烧鸡的香气依然笼罩四野,与河水的气息、秋草的气息混合在一起。 我想,道口古镇的灵魂,或许就藏在这矛盾与统一之中:它既是古老的、缓慢的,被现代性包围的“孤岛”;同时,它又以一种极具穿透力的方式(那无所不在的香气),宣告着自己的存在,并以其滋味的“恒定”,为漂泊的现代心灵提供了一种味觉上的“锚点”。

五、余韵:通往记忆的味蕾

夜色完全降临,我该离开了。临行前,我买了三只烧鸡,用最传统的油纸和草绳包扎。一只自己带走,一只送给朋友,一只寄给远方的亲人。提着这沉甸甸、香喷喷的包裹,走在通往停车场的路上,那香气如影随形,浸透了我的衣衫,甚至仿佛渗入了我的呼吸。

车子发动,驶离古镇。窗外的灯光向后飞逝,但鼻腔里、脑海里,那复合的香气却愈发清晰、顽固。它不像视觉记忆会模糊,不像声音记忆会飘散。味觉记忆,经由嗅觉的通道,直接连通着大脑最原始、最情感化的区域。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里,因一块玛德琳蛋糕的滋味,唤醒了整个贡布雷的童年世界。味觉,是通往记忆最隐秘、也最可靠的甬道。

道口烧鸡的滋味,对于离乡的游子,就是一把开启故乡之门的钥匙。无论他身在纽约、上海还是深圳,只要撕开一只烧鸡,那熟悉到骨子里的香气弥漫开来,卫河的波光、老街的喧嚣、亲人的面容、旧日的悲欢,便会随着咀嚼,在口腔中一一复活。这滋味,是物理的,更是精神的;是个人的,更是集体的。它封装了一方水土的历史、一群人的生计、一种生活的哲学。

而道口古镇本身,又何尝不是一只更大的、立体的“烧鸡”呢? 它以卫河为老汤,以千年的漕运历史为底味,以码头文化为香料,以无数匠人的心血为火候,在时光的慢炖中,熬煮出了自己独一无二的“镇魂之味”。这味道,是市井的喧嚣,是手艺的尊严,是生活的韧性,是对恒常的渴求,也是对变迁的无奈与包容。

车子驶上高速公路,汇入光的洪流。我把车窗打开一条缝,让清冷的夜风灌入。奇特的是,风并没有吹散那香气,反而让它变得更加内敛、深沉,如影随形。

我终于明白,我带走的不是几只鸡,而是一段被滋味编码的时间,一种被香气包裹的地域之魂。 道口古镇或许会变,老街巷或许会消失,但只要有那锅老汤不熄,只要那滋味的密码还在舌尖传递,卫河畔的这个小镇,就永远会在无数人的记忆与期待中,栩栩如生,香气四溢。它以一种最朴素、最直接的方式告诉我们:真正的传承,未必刻在碑上,写在书里,它更可能,炖在一锅汤中,化入一缕香里,成为我们身体记忆的一部分,成为我们辨认故乡、确认自己来路的——永恒的味觉坐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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