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泥火深处的古镇:神垕古镇

所属栏目:散文随笔    发布时间:2025-12-15 12:01:43

一、烟缕:时间的信使

我一直想写写中原古镇,却总在提笔时感到一种幸福的惶恐。长安洛阳的帝王气象太恢弘,黄河岸边的黄土层太苍茫,真正属于寻常百姓的古老栖居,该从哪里找寻呢?直到我想起钧瓷,想起那句“纵有家财万贯,不如钧瓷一片”,才忽然明白——那泥土与火焰交织的文明密码,正藏在一个名叫神垕的小镇里。这里没有江南的流水小桥,却有着另一种让华夏魂魄安顿下来的力量。

去神垕的路,像是逆着时间的流向行走。车过禹州,丘陵渐渐温柔起来,远远望见几柱烟囱,不是工厂的那种粗蛮,而是瘦削的、带着古意的,在秋日晴空下吐着青白的烟。那烟也是旧的,让人想起宋画里远山的霭。同行的当地朋友说:“看见烟,就快到了。烧窑的火,四百年没灭过。”我心里一震,忽然觉得那烟竟是时间的具象,明清的烟,民国的烟,今天的烟,一层层叠在天空这本无字的历史书上。张岱在《陶庵梦忆》里写“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这镇子对火的千年痴恋,该是怎样一种集体深情?

进镇先要过一座桥,桥下是乾鸣山流下来的浅溪,水声在卵石间汩汩的,清亮里带着土腥——那是被窑工们的脚步和瓷土浸润了千百年的气息。街道不宽,两旁尽是明清的老屋,瓦是深灰色的,墙是黄泥夯的,偶有青砖镶边,像给旧书压了金线。最动人的是那些门楣,几乎家家都悬着匾额:“钧艺世家”“泥火传承”“窑变乾坤”,墨色深深浅浅,风剥雨蚀里依然透着端庄。这不是文人雅士的题咏,而是手艺人的家训,把一门生计活成了宗教。

忽有叮咚之声传来,清脆如磬。循声转入一条更窄的巷子,只见一位老人坐在门洞里,正用铁刀修整一只陶坯。他身后是幽暗的堂屋,隐约可见堆叠的泥料;身前阳光正好,照着他手中渐渐成形的碗胎,那坯泥在他指间柔软得像云,又固执得像命运。我问:“老师傅,这泥是本地土么?”他头也不抬:“就后山伯灵翁庙旁的土,别处的烧不出这颜色。”伯灵翁是窑神,我后来才知,古镇的中心不是衙门,不是集市,正是那座供奉着窑神的庙宇。在这里,主宰日常的不是官威,不是财神,而是给予泥土以灵魂的火焰之神。

这让我想起沈从文说的:“美丽总是令人忧愁。”然而神垕的美,不在忧愁在坚韧。江南小镇的美是“润”的,被水汽浸透的;神垕的美却是“淬”出来的,是泥土在千度烈焰中死过一回又活过来的魂。《考工记》有言:“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神垕占尽了这四样——中原四季分明的“天时”,太行余脉富含矿土的“地气”,钧釉流淌变幻的“材美”,以及窑工们代代相承的“工巧”。 在这里,自然不再是观赏的风景,而是可以入窑、可以成器的物质与魂魄。

二、窑变:神灵的笔触

要看懂神垕,必得先懂“窑变”。

在古镇的钧瓷博物馆里,我屏息站在一排宋钧残片前。那是真正的“雨过天青”,但青得并不单纯——深处是海子夜的幽蓝,浅处是破晓前鱼肚的微白,边缘处竟泛起一抹淡淡的霞紫。更奇的是,这些色彩没有边界,彼此渗透、流淌、晕染,像被一双无形的手在窑火中随意搅动的银河。宋徽宗梦见“雨过天青云破处,者般颜色作将来”,他想要的岂止是颜色?分明是自然神魂凝定的一瞬。 而窑变,正是火代替雨水、窑代替天空,完成的另一场更为炽烈神秘的“天青”创造。

窑变不可控。老师傅说,即便用同样的土、同样的釉、同样的窑位,烧出来的器物也绝不相同。火焰的走势,柴薪的干湿,甚至风向的转换,都会在釉色上留下痕迹。所以每一件钧瓷都是孤品,是泥土、矿物与火焰在密闭时空里一场决绝的恋爱与分娩。这让我想起古希腊哲人赫拉克利特的名言:“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在神垕,人不能两次烧出同一件钧瓷。 这种不可复制性,赋予了钧瓷一种近乎神圣的独一性。

而最传奇的,是那被称为“蚯蚓走泥纹”的痕迹。钧釉厚,烧制时釉层会龟裂,又在高温下熔融流动,填补裂痕,形成如蚯蚓在泥土中蜿蜒穿行的纹理。这本是工艺上的“瑕疵”,宋人却从中看到了生机——大地呼吸的脉动,生命挣扎的轨迹。他们不仅接纳了这不完美,更将它尊为至美。中国美学里最高的境界,或许正是这种“化弊为神”的智慧。如同颜真卿《祭侄稿》中的枯笔颤划,本是悲愤失控的痕迹,却成了书法史上最动人的线条。 在神垕,瑕疵不是失败,是火神留下的亲笔签名。

傍晚,我登上老街后的山坡。俯瞰全镇,七里长街如一条灰黄的龙脊,蜿蜒在四面环山的盆地里。家家屋顶上,都有码放整齐的匣钵(烧制时保护瓷器的容器),像一片片黑色的鳞甲。夕阳正沉,晚霞烧得极艳,紫红金橙泼洒半天,竟与博物馆里那些钧瓷的釉色一模一样。那一刻我忽然懂了:所谓“窑变”,或许不是人工模仿自然,而是自然在窑中复活。神垕的匠人们,是用最谦卑的方式(泥土与火),邀请天空的霞、山间的雾、深夜的星,降临到人间器皿上常住。《庄子·达生》里梓庆削木为鐻,“以天合天”,器物有神。神垕的窑变,不也正是“以火合天”的极致么?

三、匠魂:手上的宇宙

在神垕,我寻访了一位人称“刘窑主”的老匠人。他的作坊藏在老街最深处的拐角,门脸窄小,里面却别有洞天。天井里,几个后生正轮番踩泥。那泥是陈腐了三年的老泥,用脚一遍遍踩踏,为的是排出每一丝气泡。“气排不净,窑里就炸,前功尽弃。”刘窑主说话慢,手却极稳。他正用“注浆法”做一只观音瓶的模具,石膏在他手里温顺得像云。

他带我进里屋,架上陈列着他半生的心血。一件“罗汉碗”,外壁是沉静的月白,内里却赫然涌出一汪深邃的“海棠红”,红白之间毫无过渡,仿佛碗中另藏一个沸腾的日落世界。还有一只“乾坤瓶”,瓶身紫若葡萄,瓶肩却有一线天青如裂帛般垂下,似混沌初开,清浊始分。我看着这些器物,忽然想到《文心雕龙》里说:“思理为妙,神与物游。”在这里,是“火理为妙,神与釉游”。 匠人的构思,需经由火的意志来实现,而火的意志,又永远超出人的预料。这是一种冒险的合作,也是一场虔诚的博弈。

刘窑主点起一根烟,说起往事。文革时,红卫兵来砸窑神庙,是他爷爷半夜把窑神牌位偷偷埋在后山。改革开放初,钧瓷技艺濒临失传,是他父亲用一筐鸡蛋换回一本祖传的釉方笔记。如今,儿子从美术学院毕业,却拒绝留城,回来跟他学配釉。“年轻人坐不住,总想创新。我说,你先得把老东西摸透。创新不是瞎变,是懂了规矩之后,和火神商量着来。”

他的话让我沉思良久。在追求效率与标准的工业时代,神垕这种依赖经验、敬畏偶然、尊重“不完美”的生产方式,显得如此“落后”。但正是这种“落后”,保护了艺术的灵光。哲学家海德格尔曾引用诗人荷尔德林的话:“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在神垕,劳绩与诗意在窑火中合而为一。 拉坯的手,既是创造实用器物的劳动之手,也是邀请自然神魂降临的艺术之手。每一道旋转的指痕,都是大地写给天空的诗行。

深夜,我路过一座仍在烧制的馒头窑。窑门紧闭,观火孔里透出炽烈的、橙红的光,映得守窑人的脸如青铜塑像。他告诉我,这一窑已烧了三十个小时,快到最关键的时刻——窑温要达到一千三百度,并保持稳定。他不能睡,要凭经验听火的声音,看火焰的颜色。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远古的巫觋,在祭祀的火堆前沟通天地。是的,匠人即是当代的巫者。他们以技艺为仪轨,以窑炉为祭坛,以泥釉为牺牲,向不可知的神秘力量祈求美的降临。 这种古老的人神契约,在神垕的深夜里,依然生效。

四、钧魂:不灭的薪传

离开那晚,我独自在古镇老街漫步。店铺多已打烊,只有几盏红灯笼在秋风里摇晃,在地上投出瓷器般温润的光晕。白日里喧闹的旅游人潮散去,古镇露出了它本真的骨骼——安静、黝黑、坚实,像一座冷却了但依然温热的巨大窑炉。

我忽然想起白天在古窑遗址看到的场景。那是清代的“卢钧窑”遗址,如今只剩断壁残垣,但窑床、烟道、火膛的格局依然清晰。最震撼的是窑壁上厚厚的、凝结成琉璃状的“窑汗”,那是经年累月的柴灰与釉料在高温下融流、叠积形成的,色彩斑斓,坚硬如铁,记录着无数个燃烧的昼夜。我伸手触摸那冰凉的、凹凸的壁面,仿佛能触到时间的痂。 每一层“窑汗”,都是一代匠人的呼吸与体温在火焰中的结晶。器物或许会破碎、流散,但窑炉本身,却用这种方式记住了所有。

这让我对“传承”有了新的理解。传承不仅是技艺的传递,釉方的誊抄,更是一种生态的延续。神垕的魔力,在于它构建了一个完整的“陶瓷宇宙”:后山提供瓷土,溪流提供动力,松柴提供燃料,窑炉提供转化,庙宇提供信仰,老街提供交易,家家户户提供劳动力与创造力。这是一个自给自足、循环不息的生命系统。《周易》有云:“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神垕的“人文”,就是这泥与火化成的天下。 它不像江南小镇那样退隐、淡泊,而是进取、炽热,在创造中完成精神的安顿。

如今的古镇,当然也面临着现代化的挤压。电窑、气窑更易控制,化学釉料色彩鲜艳,机器压坯效率百倍。古镇外围,也建起了宽敞的钧瓷产业园区。但令我欣慰的是,在老街深处,依然有人坚持用古法、柴窑,烧制那“十窑九不成”的传统钧瓷。他们像一群文明的守夜人,守护着那变幻莫测的、有生命的火焰。

归途车上,我闭目回想。神垕给予我的,不是一件具体的瓷器,而是一个巨大的隐喻。 它告诉我,文明的最高形态,或许不是宏伟的宫殿与法典,而是一种将实用升华为艺术、将劳动转化为诗篇、将自然邀请入日常的生活哲学。在这里,最卑微的泥土,经历了最炽烈的考验,获得了最尊贵的灵魂。“窑变”二字,不仅是工艺术语,更是一种人生哲学——接受火焰的洗礼,拥抱未知的变幻,在极限处,等待神灵般的笔触降临。

车窗外,中原大地平展开阔,秋庄稼已收,土地坦露出诚实的褐色。我忽然觉得,这片经常被形容为“厚重”“苍茫”的土地,其实深藏着最精微的灵性。它把这份灵性,不是写在纸上、唱在曲中,而是烧进了泥土里,凝成了可以触摸、可以使用、可以传家的——钧魂。

而神垕,就是这钧魂不灭的故乡。火在窑中,魂在器中,道在泥火相传的时光里。 它或许没有“小桥流水人家”的浅唱低吟,却有“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的慷慨长歌。这歌,从宋时唱起,穿过元明清的尘烟,至今仍在这太行山麓的古镇里,薪尽火传,声声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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