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层叠的卷轴:河北正定古城

所属栏目:散文随笔    发布时间:2025-12-15 11:02:10

一、初见:一座“活着的”编年史

火车向北,穿过华北平原坦荡的胸膛,当一片绵延、雄浑的城墙与数座刺破天际的古塔轮廓,毫无过渡地嵌入现代县城的楼宇天际线时,正定到了。这与之前所见的任何一座古城都不同——它没有凤凰那般被山水隔绝的梦境感,也没有镇远那种被江河环抱的闭合性。它就像一部巨大、厚重的古籍,被直接摊开在滹沱河畔的原野上,封面是现代的车水马龙,而内页,便是那自唐代以来格局未易、层层累积的“古今重叠型”城池。

我的第一眼,是从南城门开始的。修复完整的月城、瓮城体系,森然肃穆,登上城楼北望,整部“古籍”的目录便赫然在目:中轴线清晰如脊,古寺飞檐与民居屋瓦参差交错,而最夺目的,是远处隆兴寺摩尼殿那沉稳如山、又飞扬似翼的庞大身影,以及凌霄塔华塔须弥塔澄灵塔这“四塔”的剪影,如定格的华彩乐章,标注着时空的坐标。正定素有“九楼四塔八大寺,二十四座金牌坊”之称,这并非文人的夸饰,而是一个曾经作为“北方三雄镇”之一的州府,其物质文明与精神信仰高度浓缩的清单。

然而,正定最震撼人心的,并非这地上星罗棋布的辉煌,而在于其“重叠”的本质。在古城核心的开元寺南广场,我看到了这部“古籍”最惊心动魄的剖面。一面巨大的玻璃幕墙后,自上而下,唐、五代、北宋、金、元、明、清七个历史时期的文化地层,如树木的年轮,又如千层糕的切面,清晰而沉默地叠压在一起。一片土地上,唐代的墙基叠压着五代的街道,宋代的铜器作坊上又建起了金代的商铺。这不是废墟的遗址,而是一座城池在同一个生命原点上一千三百年不间断的呼吸、代谢与生长。站在玻璃墙外凝视,我第一次感到“一眼千年”并非修辞——时间在此获得了可测量的厚度,历史在此显影为可触摸的肌理。

二、年轮:地层下的呼吸与心跳

那片七朝地层,是解读正定的密码本。考古如同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剥开泥土,让古城早已停止跳动、却从未冷却的脉搏,重新在我们耳边响起。

在唐代的地层里,我触到了这座城最初的“心脏”——子城。史书模糊记载的镇州“子城”,通过考古被清晰地定位:一座东西约600米、南北约300米的小城,其南门,正被后世壮丽的阳和楼所叠压。子城是唐末五代藩镇割据的产物,是权力与防御的内核。而在其旁,同时出土的还有体量惊人的龙形建筑构件、精美的白石造像,昭示着那个时代佛教的鼎盛与精神世界的丰饶。政治的铁血与信仰的香火,在古城奠基之时便已交织。

降至宋金地层,心跳声变得密集而市井。那是手工业作坊里坩埚的炉火噼啪,是临街商铺中瓷盏陶塑的琳琅满目。出土瓷器如同一张宋代的“物流地图”:不仅有本地的定窑、井陉窑产品,还有远道而来的耀州窑青瓷、龙泉窑青釉,甚至带有八思巴文的器物,见证了多民族在此的交往融合。更生动的是那些骰子、骨牌、脉枕,它们从泥土中复活了古正定人具体的欢愉、博弈与病痛。考古学家甚至复原了一处金代商铺,商品从日常碗碟到高档礼佛熏炉,不一而足。这哪里是冰冷的遗址?分明是一幅被瞬间凝固的《清明上河图》,喧嚣声几乎要破土而出。

这些地层的意义,超越了补史、证史。它们让正定的“古”,从文献上平面的记载,变成了一个立体的、充满细节和温度的共生系统。军事的“雄镇”,商贸的“通衢”,宗教的“道场”,市井的“家园”,这些功能并非依次替换,而是在同一空间内持续叠加、并行不悖。正定的灵魂,从一开始就是复合的、杂糅的、充满生命韧性的。它像一棵巨树,政治的根须、经济的枝干、文化的年轮、生活的叶片,共同成就了其屹立千年的伟岸身姿。

三、道场:众神栖居的屋檐

如果说地层是正定世俗生活的年轮,那么地上那些幸存的“九楼四塔八大寺”,便是其精神天空的星辰。正定是一部活态的“中国古代建筑史”,但更是一部儒释道乃至民间信仰和谐共生的“东方宗教生态学”现场

隆兴寺无疑是这片星空中最夺目的主星。步入其中,时间仿佛被庄严地拉长、变缓。摩尼殿那“十字形”平面与重檐歇山式的宏大架构,已令人屏息;而殿内那座被誉为“东方美神”的五彩悬塑倒坐观音,更是将宋代艺术“人性化”的审美推至化境。她自在悠然,突破了一切宗教造像的仪轨,与其说是神祇,不如说是一位看尽人间悲欢、心怀慈悲与智慧的聪慧女子。在戒坛前,我遇到一位本地的老者,他自豪地说:“我们正定的菩萨,是笑着的,是看着你的。” 这份“人间性”,或许正是正定信仰深处最温暖的底色。

而正定的精神版图远不止此。临济寺作为佛教禅宗重要一支临济宗的祖庭,香火千年不绝。府文庙传承着儒家礼乐的雅正。在街头巷尾,你还能不经意间邂逅城隍庙、赵云庙的烟火。从皇家敕建的大寺到民间自发的祠祀,不同的信仰在此各得其所,共享着同一片人间烟火。这种开放与包容,早在出土文物中便有印证,而今已化为古城居民一种自然而然的生活态度。行走其间,你不会感到某种信仰的绝对压迫,而是被一种多元并存、互相尊重的文化气场温柔包裹。众神的屋檐在正定的天空下交错,投下的不是分割的阴影,而是一片共融的清凉。

四、新生:古韵与今声的和鸣

正定是“古”的,但它绝非一座只供凭吊的博物馆。近年来,一场“静悄悄的复兴”让这座千年古城焕发出“自在正定”的全新活力。

这场复兴,始于一场“外科手术”式的疏解。为让古城“喘口气”,当地政府将医院、机关、工厂等非古城功能迁出,腾退空间,修复肌理。结果令人惊叹:你可以真正“登得上城楼,望得见古塔,记得住乡愁”。城墙免费开放,成为市民散步、游客观光的乐园;古寺古塔卸下了周围的杂乱遮挡,得以庄严示人。

更妙的是,历史的“厚”与当下的“活”在此达成了精妙的化学反应。荣国府——这座因电视剧《红楼梦》而建的仿古园林,如今推出了“一梦入红楼”沉浸式夜游,让文学经典在亭台楼阁间复活。夜幕降临,阳和楼前可能有“元曲四大家”之一的白朴在吟咏,街巷中或有“常山赵子龙”在巡游。年轻人穿着汉服、马面裙,在古街上打卡旅拍,四十余家汉服体验馆应运而生。传统的“常山战鼓”敲出振奋的节拍,甚至走进了校园和全国性舞台。小商品夜市的烟火气与热雪奇迹室内滑雪场的现代激情,在这座古城里奇异共生。

这一切并非无序的商业化,而是基于对文化根脉深刻认知后的“创造性转化”。它让正定从一个历史名词,变成了一个可沉浸、可体验、可共享的当下进行时。

五、启示:在重叠中寻找“自在”

离开正定前,我再次漫步于南城墙。夕阳将城墙的剪影拉长,与城内古塔的尖顶、现代楼宇的轮廓,重叠成一幅复杂的、动人的城市交响。晚风送来远处夜市隐隐的欢闹,与近处古寺悠扬的暮钟,交织在一起。

正定,这座“古今重叠型”的古城,最终给予我们的启示是什么?它不像平遥那样呈现一个完整的、闭合的古代系统供人瞻仰,也不像丽江那样营造一个异质化的诗意远方。正定的独特价值,恰恰在于它的“重叠”与“共生”。

它告诉我们,真正的传承,不是将历史封存于玻璃罩中,而是让历史的每一个灿烂层位,都能在当代找到它的回响与接口。唐代的子城遗址可以化为考古公园的知识课堂,宋金的市井精神可以点燃今日夜经济的烟火,明清的寺塔楼阁可以成为滋养当代美学的空间载体。古今之间,不是替代关系,而是对话关系。

它更诠释了一种“自在”的智慧。这种自在,是古城在各种时代浪潮冲刷下,始终保持内在文化定力的从容;是多元信仰、多元生活并立不悖的包容;也是在新时代,懂得如何敞开怀抱,让千年文脉以一种舒展、自信、甚至略带调皮的方式(比如那倒坐观音的微笑),融入现代人生活的那份举重若轻。

正定,这部铺展在华北大地上的层叠卷轴,每一代人都在上面添加属于自己的笔触。它不是完成的杰作,而是一部持续书写的、开放的手稿。它邀请每一个来访者,不仅来阅读历史,更来参与这场永不落幕的古今对话,并在其中,寻找到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那份从容而活泼的“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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