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城方如印
抵达商丘古城时,正是日影西斜。第一眼望去,心头蓦然一震——它太方正了。
四四方方的城墙,围成周长六里的规整矩形,如同巨匠用直尺与矩,在大地上画下的一个无比郑重、无比清晰的方框。城墙高两丈,青砖垒砌,垛口严整,四门俱在,瓮城森然。这与我见过的所有古镇古城都不同:江南小镇是水线随意勾勒的婉约小品,丽江古城是顺应山势的有机生长,平遥古城略近之,却多了晋商宅院的繁复雕琢。而这里,是一种宣言式的存在,一种将“秩序”理念推到极致的空间表达。
我从拱阳门入城。门洞幽深,巨石路面被岁月和车辙磨出光滑的凹痕。穿过门洞的刹那,仿佛穿过一道时间的闸门,内外是两个世界。城内,棋盘般的街道横平竖直,将空间分割成一个个豆腐块似的街区。主街宽阔,两侧是明清风格的商铺与民居,青砖灰瓦,坡顶挑檐,朴素而齐整。没有突兀的高楼,没有炫目的霓虹,一切建筑的高度与形制,都遵从着某种不言而喻的统一律。夕阳的金辉均匀地洒在屋顶上,给这座方城镀上一层静谧的、琥珀色的光。
我登上北城墙。视野豁然开朗,整座古城的格局尽收眼底——正中是巍峨的归德府(商丘古城别称)衙署建筑群,中轴线贯穿南北;城内大小建筑,皆以此为基准,次第排布,秩序井然。护城河如玉带环绕,之外是摩登的新城区,高楼林立,车流如织。这方正的古城,像一枚被精心擦拭后、置于现代化浪潮中的古玺,印文清晰,不容置疑。
《周礼·考工记》云:“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 这理想化的王城规划,在后世大多停留在典籍中。而眼前这座明弘治年间重建的归德府城,却以一种近乎固执的坚持,将这种“方正”的礼制美学,在豫东平原上化为了现实。它不追求奇险,不炫耀繁华,它追求的是一种稳定的、均衡的、可控制的秩序感。行走其间,你会感到一种无形的约束与引导,心绪不由得沉静下来,步履也不自觉地端正起来。
这“方印”之喻,愈发清晰。它钤盖在此,是文明对荒野的宣告,是秩序对混乱的界定,是“礼”在物理空间上的一次磅礴实践。而印文,便是那穿透叠压的土层、回响千年的四个字——天下归德。
二、土中城,城中土
然而,商丘古城的秘密,远不止地面上这方正的一层。它的灵魂,深藏于地下,在于一种举世罕见的奇观——城摞城。
在古城西南隅,有一处精心保护的考古发掘现场。我沿着阶梯走向地下,如同步入一部倒置的史书。灯光下,土层剖面清晰如年轮:最上层是明清归德府城的墙基,青砖厚实;其下,是宋代应天府南京城的夯土,夹杂着瓷片;再往下,是隋唐宋州城的遗迹;继续深入,是汉代梁国都城、甚至更早的宋国故城的痕迹……六朝古都,不是并列,而是垂直叠压。 一层城池湮灭了,新的城池就在其废墟上重建,如此反复,跨越三千年。
我伸手,轻轻触碰那不同颜色的土层。宋代的土色偏黄,唐代的更为灰黑,汉代的则显出深褐。指尖传来粗砺而温凉的触感,仿佛能感到不同朝代地气的微弱差异。这不仅仅是地质分层,这是文明的断层扫描。每一层,都是一次繁华的顶点与毁灭的终点;每一层,都封存着那个时代的呼吸、呐喊与寂静。
《诗经·王风·黍离》有云:“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周大夫见故都宗庙尽为禾黍,悲怆不已。而商丘的“黍离之悲”,不是一次,而是循环往复了至少五六次。黄河这条喜怒无常的巨龙,一次次泛滥、改道,将一座座辉煌的城池连同其中的宫阙、街市、悲欢,无情地掩埋于厚厚的泥沙之下。然后,生命在这片肥沃的冲积土上重新萌发,新的城池又如春草般钻出地面,在祖先的骨骸上继续生长。
这种“毁灭—掩埋—重生”的循环,塑造了商丘古城乃至整个中原文明一种独特的生命哲学。它深知繁华的脆弱与短暂(“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但也坚信生命与文明那野草般不死不灭的韧性。地上的“方正”秩序,或许正是对地下那无常命运的一种对抗与补偿——既然无法阻止毁灭的周期,那么就在每一次重生时,将秩序建立得更加坚固、更加规整。
站在坑底,仰望上方切割整齐的天空,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时空眩晕。我不是站在一座古城里,而是站在一整摞古城之上。我的脚下,是数十米厚的、压缩的历史。宋国国君、汉代梁王、唐代节度使、宋代应天知府、明代归德太守……他们的官衙、他们的梦想、他们的时代,都化作了我脚下不同色泽的泥土。而我所在的这一层,也终将成为未来某一层的“地下”。
这“城摞城”的奇观,让商丘的“古”,具有了地质学般的厚重与神学般的玄思。它不再是一个平面的历史遗迹,而是一个立体的、关于文明生死轮回的永恒隐喻。
三、火德与商魂
若说“城摞城”是商丘沉默的骨骼与年轮,那么流淌在这骨骼里的精神血液,则是两种光耀中华文明的特质——火与商。
我来到古城西南的燧皇陵。陵寝简朴,墓前有“燧人氏”石碑。燧人氏,三皇之首,传说中钻木取火、教人熟食的始祖。尽管其事迹缥缈于传说与信史之间,但将“火祖”的纪念地定于商丘,却蕴含着深刻的文化地理逻辑。上古时,此地是商族的活动中心。商族崇拜大火星(心宿二),设“火正”之官观测其运行以定农时。这颗璀璨的红色星辰,被商人视为守护神,也是“商星”之名的由来。
火,是文明破晓的第一道光。 《韩非子·五蠹》记载:“民食果蓏蜯蛤,腥臊恶臭而伤害腹胃,民多疾病。有圣人作,钻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说之,使王天下,号之曰燧人氏。”火,带来了温暖、熟食、光明,驱散了野兽与漫漫长夜,从根本上提升了人类的生存境况。商丘将自身与“火祖”紧密相连,实则是宣告自己是文明“启蒙之光” 的重要起源地之一。这火光,不仅照亮了石器时代的夜晚,更象征着一种主动发现、掌握自然规律、改善生存状态的文明原动力。
而这掌握规律、主动改善的精神,与另一种伟大的开创——商业的兴起——息息相关。商丘是“商”民族、“商”王朝、“商”文化的发源地。王亥,商族的第七代首领,史载他“服牛乘马”,驯服牛马用于运输,带领族人往来各部落间进行贸易。《山海经》、《世本》等古籍均记载“王亥作服牛”。他被后世尊为商业始祖,华商之“商”字,正源于此。
在古城内的商文化广场,我凝视着王亥的雕像。他手执鞭绳,神情笃定,身旁是驯服的牛马。这形象朴实无华,却蕴含着石破天惊的意义。他不再仅仅向自然索取,而是利用自然力(畜力)来跨越空间,促进不同群落间物品的交换与流通。这标志着一种新的文明维度——交换、流通、计算、契约——的萌芽。 从以物易物到货币产生,从行商坐贾到市井形成,中华商业文明的基因,在此播下了最初的种子。
火德与商魂,在商丘完成了奇妙的结合。 火,是内在的能量与光明,是改变物质形态的创造力;商,是外在的流动与交换,是优化资源配置的沟通力。二者共同指向一种积极、进取、开物成务的文化精神。这与后世儒家思想中重农抑商、强调静守的某些倾向颇有不同,展现了中华文明源头更为多元、蓬勃的一面。
站在这片土地上,我仿佛感到两种古老的力量仍在涌动:一种是燧人氏手中的钻木,摩擦出照亮蒙昧的星火;一种是王亥手中的缰绳,牵引着连接四方的商队。它们共同构成了商丘乃至早期华夏文明中,那束最为灼热、最具开拓气质的精神光焰。这光焰,被后来一层层叠压的黄土掩埋,却从未真正熄灭。
四、文脉归德
历史的层积与精神的源流,最终在明清时期,凝结为古城最响亮的名字——归德,并孕育出一片郁郁乎人文森林。
“归德府”,顾名思义,“归顺德化”。这个名字本身,就体现了从早期商族的开拓进取,到后来儒家伦理成为主导的文化转型。城池的“方正”格局,正是这种德化理想在空间上的极致体现:规规矩矩,端端正正,以伦理秩序为经纬。
而这片“归德”之地,在明清两代竟成了科举文化的惊人富矿。我走进古城内的归德府文庙,棂星门、泮池、大成殿,规制严谨,气象肃穆。更令人震撼的是旁边陈列的“明清归德府科举名录”。据统计,明清五百年间,这片土地竟走出了两位状元、四位榜眼、数百位进士、上千位举人!“八大家七大户”的沈、宋、侯、叶、余等家族,科举入仕,文风鼎盛,形成了罕见的人才集群现象,史称“归德文人集团”。
漫步在古城的大街小巷,不经意间,就会与一座座进士第、大夫第相遇。门楼或许已显斑驳,石鼓或许残缺,但门楣上“进士及第”、“文魁”的匾额,字迹依然苍劲,无声地诉说着昔日荣光。侯恂、侯方域父子的侯氏故居(壮悔堂),叶廷桂的叶氏故居,宋权的宋氏故居……这些宅院连缀起来,几乎是一部行走的明清豫东文化史。
为何是这里?为何是此时?
我想,原因深植于这片土地的命运之中。屡遭黄河水患与兵燹,让此地民众对稳定、秩序、由文化资本带来的社会地位提升有着超乎寻常的渴望。科举,这条“学而优则仕”的规范化上升通道,成了最可靠的出路。而“城摞城”的悲壮历史,或许也反向激励着人们:物质的家园可能毁灭,但通过诗书传承、科举晋身获得的文化身份与精神家业,却可以跨越朝代,光耀门楣,永不湮没。于是,读书求功名,成了家族延续与荣耀的最重要策略。
侯方域,明末“四公子”之一,复社领袖,文采风流,著有《壮悔堂文集》。他与李香君的悲欢离合,经孔尚任《桃花扇》渲染,更添传奇。 在他身上,我看到了归德文脉的复杂面向:既有儒家经世济民的抱负(参与抗清),又有名士的性情与风流;既有对旧朝的忠贞与悔恨(“壮悔”),又在文化创造中找到了超越朝代更迭的安身立命之所。他的故居“壮悔堂”之名,便浓缩了那一代知识分子在鼎革之际的全部矛盾与苦痛。
这片“归德”之地,就这样将早年“火德商魂”的开拓能量,逐渐收束、转化为一种在既定秩序内(科举制度、儒家伦理)追求卓越、光宗耀祖的深耕精神。从王亥“服牛乘马”闯荡四方的商业冒险,到无数士子寒窗苦读、通过科举文章“货与帝王家”的文化进取,其内在驱动,或许都是那股改变命运、提升地位的强烈生命意志,只是表现形式随时代而变迁。商丘的文脉,因此而显得格外扎实、厚重,甚至带着一丝与命运搏斗的艰辛感。
五、何处中原
日暮时分,我再次登上城墙。这一次,我选择望向城外。
西北方,约十公里处,有一片不起眼的土丘林,那是阏伯台,传说中的火星(商星)观测台遗址,也是商族始祖契的封地。东北方,更远处,是孔子还乡祠遗址。孔子祖籍宋国(都城在商丘),此处是他回乡祭祖之地。这两个方向,恰好指向商丘文化基因的两极:一侧是观测天象、肇始商业的上古巫史与开拓精神;一侧是郁郁乎文、制礼作乐的儒家伦理与人文教化。
而我的脚下,这座方正古城,正处在两者之间,并将它们历史地融合了起来。
晚风浩荡,吹过垛口,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埙如篪。这风声里,我试图捕捉“中原”二字的真意。人们常言“得中原者得天下”,多指其四通八达的地理位置。但站在商丘,我对“中原”有了另一层理解。
中原,不仅是空间上的中心,更是文明矛盾与融合的熔炉,是历史层层覆压的沉重教科书。这里最早燃起文明之火,最早尝试商业流通,也最早承受黄河的反复蹂躏;这里见证了商周革命、汉梁繁华、唐宋文盛,也目睹了无数次城池倾覆、生灵涂炭;这里将开拓的“商魂”转化为耕读传家的“文脉”,在秩序的框架内追求极致的辉煌。
商丘古城,便是“中原”命运的微型标本与永恒象征。 它的“方正”,是在无常灾难面前对“有序”的顽强建构;它的“城摞城”,是文明不死、屡仆屡起的生命韧性的直观呈现;它的从“火商”到“归德”,是一部完整的中华主流文化形成与转型的缩影。
古城内外,灯火渐次亮起。城内是温婉的、节制的光,勾勒着古建筑的轮廓;城外是 modern 新区的璀璨星河,流淌着当代的欲望与速度。这座方正古城,依然如一枚沉默的巨印,镇守在古今交界之处。
《庄子·秋水》中,河伯见北海若,方知自身之渺小与时空之无穷。 立于商丘城墙之上,我亦有类似慨叹。个人何其渺小,生命何其短暂。但正是无数渺小的个体,在这片层叠的土地上,求生、创造、毁灭、再创造,用血肉、智慧与泪水,共同书写了这部名为“中原”的、无比厚重的人类史诗。古城的一砖一瓦,一土一层,都是这史诗中的一个字符。
六、永恒的方框
离开前,我最后来到北门城楼之下。回首望去,暮色中的古城门洞,像一个巨大的、深黑的方框,将城内渐浓的夜色与远处新城的灯火,同时框入其中。
这个意象,深深烙在我的脑海。
商丘古城本身,就是历史置于中原大地上一个永恒的“方框”。它框住的,不是一成不变的风景,而是流动的时间本身。框内,是三千年的层累与循环:从燧人氏的火光,王亥的牛铃,到春秋战国的烽烟;从汉代梁苑的文采,大唐宋州的诗酒,到明清归德的科举鼎盛;再到近代的硝烟与现代的沉寂、保护与苏醒……所有这一切,都被压缩、叠放在这六里见方的“方框”之中。
这个“方框”,是一种历史的总结方式。它用最简洁、最稳定的几何形态(方形),来承载最混乱、最无常的历史内容(水患、战火、毁灭与重生)。它告诉我们,文明或许永远在动荡与不确定中前行,但人类对秩序、意义和永恒的追求,总会以某种形式——比如一座方正的城——固定下来,成为后代可以辨识、可以凭吊、可以汲取力量的坐标。
这个“方框”,也是一面观照自身的明镜。我们每个人心中,是否也有这样一个“方框”?它框定我们的认知边界,规范我们的行为准则,同时也承载着我们个人的历史层积(记忆、创伤、成长)。我们如何在既定的“方框”内,活出生命最大的可能性与创造性?商丘古城用它的“火德商魂”与“归德文脉”给出了两种答案:一种是突破框架的开拓(如王亥),一种是在框架内追求极致的深耕(如科举士子)。
车行渐远,古城的轮廓最终融入地平线,只剩下那个巨大的、精神的“方框”,依然清晰地悬浮在我的意识里。它不再仅仅是商丘的古迹,而成了一个关于中华文明命运的元意象。
归德,归德,天下归德。 这“德”,是火文明照亮蒙昧之德,是商文明流通万物之德,是儒家仁义礼智之德,更是这古城所昭示的、在无常命运面前建造秩序、守护文明、生生不息的那份坚韧厚重之德。
带着这枚“方框”的印记,我离开了商丘。我知道,从此我看待每一片土地、每一段历史,目光里都将多出一道沉静而清晰的边框——那是来自归德府城垣的、关于时间、秩序与生命的,永恒的叩问与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