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叩门:一座“城池”的骨骼
站在河南大学南门,举目望去,我忽然觉得自己不是在叩访一所大学,而是在叩访一座微缩的、庄严的城池。
门是旧的,带着民国特有的中西合璧的敦厚。穿过门,一条笔直的大道如中轴线般铺陈开去,尽头,那座著名的大礼堂以巨大的体量镇守在那里。它不像通常校园建筑的亲切谦和,而是像一座简化的宫殿,或者一座精神的卫城。青砖垒砌的墙体厚重如山,罗马式的穹顶与中式的屋瓦形成奇异的共生,巨大的科林斯式廊柱,沉默地托举着一段风雨如磐的岁月。阳光斜射在柱身上,投下深长的阴影,那阴影里仿佛能走出穿着长衫或中山装的身影,带着上个世纪的忧患与激昂。
道路两侧,是两列相对而立的东西斋房。同样是青砖灰瓦,坡顶轩窗,严谨而朴素。它们不像礼堂那样具有纪念碑式的压迫感,而是像两排肃穆的士兵,或者两册静静并立的、砖石质地的线装书。每一个拱形门洞,都是一只望向历史深处的眼睛;每一扇木格窗后,都可能曾有一盏熬干夜色的油灯。我放轻脚步,仿佛怕惊扰了那些已然沉淀在砖缝里的、关于求知与救国的窃窃私语。
这规整、对称、轴线分明的格局,扑面而来的是一种秩序的美学,一种将知识神圣化、将求学仪式化的空间修辞。它诞生于二十世纪初那个西学东渐、救亡图存的剧烈年代。创办者们的雄心,绝不止于兴建几座校舍,他们要打造的,是一个能抵御时代风雨、传承文明薪火的学术堡垒,一个具体而微的“理想国”。这里的每一块砖,都浸透着“教育救国”的沉重分量。
《礼记·大学》开篇即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这座“城池”的规划者,或许正是怀着这“止于至善”的终极理想,试图用空间的秩序,来规范、启迪、塑造一种新的人格与国格。行走其间,你感到的不是随性散漫,而是一种无形的引导与提升,仿佛脚下的路,必然通向某个崇高而明晰的目标。
然而,这座“城池”的根基,远比它巍峨的建筑更为古老、更为深沉。大礼堂与斋房所屹立之处,地下深处,沉睡着一个决定过无数个体命运的古老空间——河南贡院。
二、地脉:贡院碑的千年体温
在大礼堂庄严的阴影附近,我找到了那通著名的河南贡院碑。碑身不高,石质粗朴,碑文记述着清代最后一次大规模修缮贡院的经过。它静立一隅,像一个从时光深处走来的、沉默的证人。
我将手掌轻轻覆在冰凉的石碑上。粗砺的触感之下,我仿佛能感到一种隐隐的、穿越百年的搏动。这不是幻觉。这通石碑,是通往一个庞大历史现场的钥匙孔。它所标记的河南贡院,曾是中国的科举重镇,与顺天贡院(北京)、江南贡院(南京)齐名。最盛时,这里有考棚上万间,每当秋闱,数万士子从中原各地汇聚于此,在此度过九天六夜,在一方方狭窄的号舍里,用笔墨进行一场决定个人乃至家族命运的无声搏杀。
我的脚下,是无数个“号舍”曾经存在的地方。 闭上眼睛,我能想象出那样的场景:夜色如墨,万籁俱寂,只有无数盏昏黄的号灯,在连绵如蜂巢的考棚里闪烁,像一片坠落在人间的、不安的星海。烛光映着一张张年轻或不再年轻的脸庞,或凝神沉思,或奋笔疾书,或愁眉紧锁。空气里混合着墨汁、汗水、劣质蜡烛以及廉价食物的复杂气味。咳嗽声、叹息声、窸窣的纸声,构成了这独特“考场”的底噪。他们的笔下,流淌着经义、策论、诗赋,也流淌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炽热梦想,以及背后整个宗族的殷切期盼。
贡院,是中国帝制时代一项伟大而残酷的“平等”发明。 它用相对统一的文本与标准,在巨大的社会金字塔上,凿出了一条狭窄却切实可行的上升通道。它将分散在田园阡陌间的智力资源,通过一场考试,源源不断地吸纳进帝国的治理体系。唐代诗人李贺有诗:“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而对大多数中原士子而言,“吴钩”不是刀剑,正是这手中的笔,这眼前的试卷。河南贡院,便是他们人生中最为关键的“演武场”之一。
这绵延千年的“考试之地”,为后来在此建立的河南大学,注入了一种独特的文化地脉。这里的气息,从一开始就与纯粹的闲适、风雅无关。它沉淀着一种关乎“出路”、关乎“选拔”、关乎“经世致用”的集体无意识焦虑与渴望。从科举考棚到现代大学教室,空间的物理形式天翻地覆,但那种在限定时间内接受检验、通过知识改变命运的核心紧张感,似乎在这片土地上一脉相承。河南大学的学风,何以常给人踏实、坚韧、甚至略带悲壮的印象?或许,这地下无形的“号舍”基因,便是答案之一。
石碑无言,却讲述着比任何校史教材都更为悠长的前传。大学的“大”,不仅在于空间的广阔,更在于时间的纵深。河南大学,是直接建立在这片千年文战焦土之上的。它的根,深扎在科举文化的土壤里,这使其学术血脉中,天然带有一份“学以致用”的沉甸甸的现实关怀,与一种“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般对卓越的极致追求。
三、血火:斋房灯下的守望
如果说贡院碑代表的是古代士子集体命运的“无声战场”,那么东西斋房,则铭刻着近代以来,这所大学在民族危亡之际,作为文明火种守护者的“有声坚守”。
我走进一间复原的斋房。空间狭小,一床、一桌、一椅、一柜而已。木板地走着吱呀作响,窗外是另一排斋房沉默的灰墙。陈设极简,但历史的信息却极为稠密。墙上挂着一些老照片:衣衫朴素的学生在树下读书,师生围坐在简陋的实验室,抗战时期学校南迁的漫漫征途……
我坐在那把旧木椅上,试图感受。七十多年前,或许就有一个青年坐在这里。 窗外,可能是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的动荡时局,可能是日军飞机掠过中原上空的轰鸣。他的书桌上,可能摊开着斯宾诺莎的《伦理学》,或是一本《黄河水文地质考察报告》。国难当头,知识何用?读书何益?这间斗室里,必然翻滚过最激烈的内心风暴。
然而,灯,亮着。
河南大学的历史,是一部与灾难并行的“迁徙史与坚守史”。抗战烽火中,它被迫离开开封,辗转于豫西的深山密林,在潭头、荆紫关等地坚持办学。没有教室,就在庙宇、祠堂上课;没有实验室,就在河边进行田野调查。教授们携带最珍贵的仪器与书籍,学生们背着最简单的行囊,将课堂设在中国最苦难的土地上。《诗经·王风》有《黍离》之悲:“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河大师生所经历的,正是这种家园沦丧、文明飘零的切肤之痛。但他们的选择不是“摇摇”的悲叹,而是将悲愤压入心底,化为更坚韧的“行迈”——在颠沛流离中,让知识的火种不灭。
斋房的灯,于是有了多重象征。它是具体夜晚的照明,是求知心火的外化,更是在民族至暗时刻,一群知识分子用文化与理性照亮存亡续绝之路的微光。这光微弱,却固执。它照亮的,不止书页,更是一种信念:即便山河破碎,只要文明的教育与传承不中断,这个民族的精神就永不屈服。
我曾读过河大一位教授在南迁途中写下的日记,字里行间没有宏大的口号,只有对教学进度的焦虑、对散失图书的痛惜、对学生营养不良的担忧。正是这些具体而微的坚持,构成了“坚守”最动人的细节。他们在斋房的如豆灯光下,讨论着原子结构、希腊哲学、中国通史,这些知识看似与眼前的战争无关,但却是在为战后的重建,为一个现代国家的诞生,悄悄地储备着最宝贵的人才与思想资源。
这种在血火中守护文脉的历程,赋予了河南大学一种“苦出身”的厚重气质。 它的荣耀,从不轻盈。它的学术传统里,深深烙印着一种来自民族集体创伤的责任感与韧性。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何从这里走出的学子,常常对家国命运抱有更深切的关怀,对学术的追求也常带有一种近乎虔敬的执着。因为他们精神的“斋房”,曾建造在悬崖边上,他们的“灯油”,曾混合着一个时代的眼泪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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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叠影:铁塔与城墙的对话
走出历史的层累与血火的记忆,我信步来到校园的东北隅。景象豁然开朗,一片开阔的湖面映入眼帘,这便是铁塔湖。湖水宁静,将天空的云絮与岸边的垂柳温柔地拥入怀中。而湖的彼岸,一座巍然耸立的琉璃砖塔,正将它铁锈色的、棱角分明的庄严身影,清晰地投在水中。
这是开宝寺塔,俗称“铁塔”,建于北宋皇佑元年(1049年),比河南大学的历史早近九百年。它并非铁铸,而是以赭色琉璃砖砌成,色泽如铁,坚不可摧,历经近千次地震、洪水、兵燹而岿然不动,是开封城沧桑历史的“活化石”与精神地标。
我凝视着水中的塔影。水波微漾,塔影便轻轻晃动、变形,时而清晰如真,时而涣散如梦。一个奇妙的意象击中了我:水中的铁塔,不正是历史本身在时间之流中的倒影吗?坚固的塔身是确凿的史实,而荡漾的倒影,则是后世不断变幻的阐释与想象。铁塔属于宋代的汴京,属于那个《清明上河图》里描绘的、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市。而今天,它却静立于一所现代大学的校园里,与礼堂、斋房为邻。
这种并置,产生了巨大的时空张力。一边是古代佛教建筑的艺术巅峰,象征着东方文明的辉煌与恒久;一边是近代高等教育的物理载体,象征着向西方寻求复兴的艰难探索。铁塔的“古”与大学的“新”,塔身的“中”与礼堂穹顶的“西”,在此形成无声的对话,甚至对峙。然而,铁塔湖将它们联系在了一起。湖水,成了时间的溶剂,历史的缓冲带,让这种对话变得柔和,并最终达成一种更深层的和解与共生。
沿着湖岸向西,一段古老的城墙残迹蜿蜒在校园的边缘。这是明清开封城墙的一部分,墙体厚重,夯土中夹杂着不同朝代的碎砖瓦砾。它曾经是隔绝内外的屏障,是防御的工事;如今,它被校园包容,成了学生们散步、读书、约会的一段风景,一个承载着集体记忆的庞大雕塑。
铁塔、城墙、大学——这三个时间刻度迥异的巨大存在,共同构成了河南大学独一无二的时空景观。大学,成了连接古代文明遗产与现代化追求的中介场所。学生们在铁塔的注视下晨读,在城墙的臂弯里讨论未来。他们同时生活在三个重叠的时间维度里:宋代的文化高度,明清的城池记忆,以及近代以来追求复兴的奋进历程。这种环境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一种沉浸式的人文教育:它告诉你,你来自一个何等深厚的文明传统,你正站在何等复杂的历史层积之上,你的学习与创造,将与这片土地的过去与未来产生深刻的共鸣。
《中庸》有言:“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河南大学校园的奇妙格局,或许正暗合了这种“致中和”的境界。不同时代、不同性质的文化符号在此并置、交融,并未造成混乱,反而在湖光的映照与学术氛围的浸润下,达成了一种动态的平衡与丰富的和谐,从而孕育出独特的精神气象。在这里读书,是在与一座塔、一段墙、一部沉默的史书共同成长。
五、潮音:礼堂穹顶下的回响
暮色渐合,我再次回到那座作为精神轴心的大礼堂前。白日里庄严的轮廓,此刻在夕阳余晖中显得格外恢弘而神秘。我获准进入内部。
空阔的大厅里,光线昏暗,只有几缕夕照从高窗斜射进来,在深色的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柱。空气中弥漫着旧木头、灰尘与岁月混合的宁静气味。我站在大厅中央,仰头望向那巨大的穹顶。穹顶内部的结构精巧而有力,像一个倒扣的、保护着某种神圣之物的巨碗,或者一个收集声音的宇宙。
寂静。绝对的寂静。
但我知道,这寂静是假象。只要凝神细听,墙壁、廊柱、穹顶,便开始“说话”。它们用记忆的回声“说话”。
我听到了1925年,孙中山先生逝世追悼大会上,数千师生悲恸的哽咽与救国自强的誓言;听到了抗战前夕,教授们在此慷慨激昂的时局演讲,掌声如潮水般拍打四壁;听到了建国初期,关于院系调整、学科建设的激烈辩论,思想的火花在碰撞;也听到了无数个毕业典礼上,校长庄重的致辞、学子们青春的欢呼,以及《毕业歌》雄壮的旋律……
这穹顶之下,汇聚过一个世纪以来,中原大地最敏锐的神经,最炽热的心跳,最沉重的思考,最激昂的呐喊。它见证过思潮的激荡,也承载过运动的创伤;它欢送过英才奔赴四方,也迎接过游子学成归来。这里发出的声音,或许曾影响过一省的政策,或许曾改变过某个领域的学术地图,或许,仅仅只是点亮过某个青年一生的理想。
《孟子·尽心下》言:“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 大礼堂的“大”,其美学的震撼力,正来源于它内部被无数“充实”的历史瞬间所反复灌注。每一场重要的演讲,每一次关键的会议,每一届学生的迎来送往,都像一层层精神的釉彩,涂抹在这建筑的内部空间,使其不再仅仅是物理的容器,而成了一个具有灵魂的历史共鸣箱。
我轻轻拍了拍身旁的木质座椅,声音沉闷而温厚。这所大学的历史,不正像这声音一样吗?它不总是高亢嘹亮,更多的时候是沉潜的、坚韧的、甚至带着些许滞重。它没有身处京沪的显赫与喧嚣,却如中原大地本身,将所有的惊涛骇浪,都吸收、消化为深厚沉稳的土层。它的辉煌与挫折,都内化为了这种沉潜的力量。
走出礼堂,华灯初上。斋房的窗户透出温暖的灯光,那是当代的学子在延续着灯下的传统。铁塔在夜色中化为一个巍峨的剪影,比白日更显神秘而永恒。城墙的轮廓隐入黑暗,坚实如故。
我忽然明白,河南大学的精神,就是一种“层累的精神”。贡院的集体命运感,抗战烽火中的守护意志,与铁塔、城墙所象征的古老文明耐力,以及大礼堂所代表的近代化追求,所有这些层次,叠加、融合、发酵,最终形成了它独特的气质:根植于古老文明的深沉,历经磨难而不折的坚韧,面向现代世界的开放,以及一种将个人求知与家国命运紧密相连的天然使命感。
六、薪传:湖塔之间的凝视
我的旅程,结束于铁塔湖畔。夜晚的湖面,成了一面巨大的、深黑的镜子。对岸的铁塔被灯光勾勒出通体晶莹的轮廓,宛如一座燃烧的、直指夜空的琉璃灯塔。它的倒影在水中,被拉长、扭曲,与真实的塔身形成一个完整的、对称的菱形,像一枚巨大的、时间的玺印,钤盖在夜的宣纸上。
水边有三两学子,或静静独坐,或低声交谈。他们的身影,也成了这宏大夜景中的一部分,微小,却生动。我望着他们,又望望铁塔,一个清晰的隐喻浮现心头。
铁塔,是历史的“师者”。它不言,却以千年的存在讲授着关于“持久”的课程。它见证了汴京“八荒争凑,万国咸通”的极致繁华,也目睹了黄河洪水一次次将那座伟大城市掩埋于淤泥之下的悲惨轮回。它自身就是一种启示:文明会有周期,繁华终归尘土,但总有一些东西——比如对美的追求(它的建筑艺术)、对坚固的信念(它的结构)、对超拔的向往(它的高度)——能够穿越时间的暴力,留存下来,成为后世仰望与汲取力量的源泉。
而这些湖畔的学子,是历史的“续写者”。他们年轻的目光,在铁塔的辉光与湖水的幽暗之间游移。他们在阅读典籍,也在“阅读”这座塔;他们在学习公式,也在感受这片土地千年的呼吸。他们所隶属的这所大学,其本身就是一场跨越世纪的“续写”——在科举的废墟上续写现代教育,在战争的烽烟中续写文明薪火,在古老的城市肌理中续写青春与未来。
铁塔与学子,通过这一湖静水,形成了跨越千年的凝视。这凝视,不是怀旧的感伤,而是充满张力的对话。塔在问:你们将如何对待这份沉重的遗产?你们将创造何种足以匹配这片土地过往辉煌的新价值?学子们在答(用他们的沉默,用他们书页的翻动,用他们未来的选择):我们将理解这份沉重,然后,努力让它变得轻盈;我们将铭记过往,然后,坚定地走向我们这一代人必须开拓的未知。
《庄子·养生主》云:“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河南大学,便是这“薪火相传”在华夏腹地一个极其典型而壮美的现场。贡院的“科举之火”熄灭了,但“求知之火”在此以现代学术的形式重燃;抗战南迁的“守护之火”似乎已成往事,但“坚守学术、服务家国”的精神之火从未熄灭。铁塔是那最古老的“薪”,大学是那持续燃烧的“火”,而一代代学子,是使这火焰永不熄灭的、新鲜而旺盛的“氧气”与“薪柴”。
夜风拂过湖面,塔影摇曳,灯火朦胧。我转身离去,将这座“城池”、这通古碑、这排斋房、这座铁塔、这段城墙,以及湖光塔影间那些年轻的背影,一同留在身后。
我知道,我带走的,是对“大学”二字一次极为丰盈的体验。它不仅是机构,不仅是学问,它更是一座层累的文明地标,一部有温度的历史长卷,一场仍在进行的、古老而年轻的伟大对话。河南大学的故事,是关于河南的故事,是关于中国的故事,最终,也是关于文明如何在时间中保存自身、更新自身、在废墟上开出新花的,永恒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