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朱仙镇的暮色年画

所属栏目:散文随笔    发布时间:2025-12-15 14:53:47

一、入门:年画的叹息

车抵朱仙镇时,已是日暮。夕光斜斜地打在镇口那座明代的岳飞庙石狮上,将狮身的凹痕照得格外深峻,像岁月用钝刀反复雕刻的皱纹。空气里有种特殊的质地——不是江南的水汽氤氲,而是中原特有的、带着黄河故道微尘的干燥,却又被一种隐约的、甜腻而陈旧的气息包裹着。那是矿物颜料老梨木版在时光中缓慢氧化的气味,是无数张褪色年画在暗处集体呼吸的吐纳。

我循着这气息,转入一条名为“年画街”的老巷。巷道狭窄,两侧是清一色的明清旧铺,门板厚重,颜色剥落,露出木料本色的苍黄。店铺大多早早打烊,只有一两户还开着半扇门,昏黄的灯光漏出来,在青石板上切出一块暖色的三角形。一位老人坐在门内阴影里,背对着光,手中握着一块木版,正用刻刀极慢、极专注地剔除着凹槽里的残屑。他的动作如此轻微,仿佛不是在雕刻木头,而是在为某种易碎的梦境拂去灰尘。“沙……沙……” 的声音,细如蚕食桑叶,却仿佛是整个古镇此际唯一的心跳。

这便是朱仙镇给我的第一面:并非辉煌的登场,而是沉静的收梢。 它不像那些声名显赫的古镇,以完整宏大的建筑群先声夺人。它的“古”,是内敛的、蜷缩的,藏在半掩的门扉后,凝在老人手中的刻刀尖上,散发在那无处不在的、旧颜料的叹息般的气息里。这个曾与汉口、佛山、景德镇比肩的“四大名镇”之一,如今将它的繁华过往,都浓缩成了这一缕固执的、甜旧的气味,弥散在暮色四合的街巷。

这气味,是朱仙镇的引子,也是它最真实的底色。它引我走向的,不是一座城池的骨骼,而是一部民间精神的视觉史诗;它铺陈的,不是帝王将相的赫赫功业,而是亿万寻常人家对平安、富足、兴旺那最朴素也最炽热的向往。

二、梨木深处:众神的民间户籍

要懂得朱仙镇,必得先懂得它刀锋下的世界。

第二天清晨,我拜访了镇上一位年画世家的传人,李师傅。他的作坊在巷子深处,一个光线幽暗的里间。墙上、梁上、架子上,层层叠叠,挂满了等待晾干的新鲜年画。满室的神佛。 不是寺院里那种宝相庄严、令人敬畏的神佛,而是另一种——面容圆润喜庆的“天官”,骑虎执鞭的“赵公明”,慈眉善目的“灶王爷”,还有抱鲤鱼的胖娃娃,耍刀枪的戏曲人物……他们拥挤在一起,色彩浓烈到几乎要从纸上流淌下来:槐黄丹朱、葵紫铜绿,这些从矿石、植物中提取的古老颜色,在昏暗室内兀自发光,像地底涌出的岩浆,炽热而质朴。

李师傅正在印画。他取一块尺余见方的梨木旧版,版上纹路深峻,是无数遍刷印磨出的光泽。覆上宣纸,用一把棕刷均匀施力,从“门神秦琼”的铠甲到“尉迟恭”的钢鞭,一遍、两遍、三遍……不同色版依次套印。动作沉稳如仪轨。当最后一张色版提起,一对门神便赫然而出——朱砂的脸孔浓重如血,石绿的战袍沉静如水,线条粗犷有力,造型夸张到近乎憨拙,却自有一股震慑邪祟、守卫家宅的凛然之气。

“为啥朱仙镇的年画,神看着都像人,人看着都有神气?”我问。

李师傅停下手,用布擦了擦版,说:“老辈人传话:‘神是人封的,画是人看的。得让人看着亲,想着暖,心里踏实。’”他指着一幅“五子登科”,“你看这娃娃,胖得没脖子,可不可亲?老百姓就盼这个——人丁兴旺。”又指着一幅“连年有余”,“莲花鲤鱼,谐音吉利。日子不就图个彩头?”

我恍然。这不是宗教艺术,这是民俗心理学,是底层生活美学的结晶。 在这里,艺术的功能极其明确:祈福禳灾,趋吉避凶。那些高高在上的神灵,被请下神坛,赋予了人间烟火的体温和世俗幸福的愿景。他们不是用来崇拜的偶像,而是签订了一年契约的“家庭保护神”与“吉祥预报员”。灶王爷监督善恶,门神阻挡邪魔,财神送来利市,娃娃神催生人丁……一套年画,便是一个家庭全年的精神安保与幸福蓝图。

《礼记·祭法》有云:“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灾则祀之,能捍大患则祀之。” 官方祀典的标准何其崇高。而民间,自有其更灵活、更直接的“封神”逻辑:能带来实在好处(福、禄、寿、喜、财)的,便能入画成“神”。朱仙镇的梨木深处,藏着一部活泼泼的、不断续写的《民间众神谱》。这些神祇的“神性”,不在于超越,而在于介入,深入每一户的灶头、门扇、炕墙,参与最细微的日常生活。

这刀锋与色彩构成的世界,是朱仙镇作为商业重镇衰落后,留下的最坚硬也最柔软的内核。当四方的商船不再云集,当转运码头的喧嚣归于沉寂,唯有这寄托着最普遍人性渴望的艺术形式,以家庭作坊的方式,在一条条老巷里顽强地存活下来,成为古镇不死的魂。

三、岳庙的静穆:血与墨的对峙

带着满眼浓烈的民间色彩,我走向镇北的岳飞庙。这是另一重空间,另一种气场。

庙宇始建于明成化年间,经后世修缮,规模不大,但格局严谨。古柏森森,碑碣林立。步入正殿,岳武穆塑像端坐,金甲红袍,眉宇间是沉郁的悲愤,而非年画中神祇的喜庆。两侧是“八大锤”、“王佐断臂”等故事壁画,笔触刚劲,色彩庄重,描绘着沙场血战、忠奸搏杀。空气里是香烛与古木的味道,肃穆、清冷,与年画街那甜腻的颜料气息判若两个世界。

一个强烈的对比在我心中形成:一边是梨木版上色彩流淌的、谐趣的、务实的“民间众神”;一边是庙堂之上血火铸就的、悲壮的、抽象的“民族英雄”。 它们共同存在于这个小镇,相距不过一里,却仿佛代表了中原精神的两极。

岳飞与朱仙镇的关联,在于那场未竟的胜利。绍兴十年(1140年),岳家军在此大败金兵,前锋直抵汴京近郊。那句“直捣黄龙府,与诸君痛饮耳!”的豪言,将朱仙镇这个名字,永远楔入了民族集体记忆中最激昂也最痛楚的一页。然而,十二道金牌旋即召回,风波亭冤狱终结了一切。朱仙镇的辉煌瞬间,成了悲剧高潮前的最后一个音符,一个永恒的“险些”与“然而”。

于是,这座庙宇的纪念,便充满了复杂的况味。它纪念一场辉煌的胜利,更纪念一场正义的夭折;它歌颂忠诚与勇武,也无声控诉着昏聩与背叛。《满江红》里“靖康耻,犹未雪”的愤懑,“壮志饥餐胡虏肉”的激烈,与年画里“一团和气”“五谷丰登”的温和愿景,形成了惊人的精神张力。

我忽然想,朱仙镇的百姓,千百年来是如何同时容纳这两种精神的?他们一边在作坊里,用欢快的色彩印制着对平静小康生活的渴望;一边又来到这座庙里,祭拜一位代表着铁血、牺牲与未竟之志的英雄。或许,这并不矛盾。对安宁日子的向往,恰恰需要岳飞所代表的刚健脊梁来守护;而英雄的牺牲,其终极价值,不也正是为了换取百姓门上那一幅幅“安居乐业”的年画得以从容贴出吗? 岳飞的“忠”,是庙堂的大义;年画的“愿”,是民间的常情。大义为常情开辟空间,常情为大义提供意义。它们共同构成了这个民族精神结构中,刚与柔、义与利、崇高与平凡的阴阳两面。

站在庙内,看古柏虬枝伸向苍穹。一只鸟雀飞过,翅膀拍打的声音清晰可闻。这静穆之地,仿佛将镇上车马人声都隔绝了。然而,我知道,那浓烈的、生活的色彩就在不远处流淌。血与墨,悲壮与喜庆,在这里并非割裂,而是以一种深沉的、无言的方式,达成了历史的和解与共存。

四、运粮河畔:逝水与余韵

从精神的圣殿回到物质的故道,我走向镇外早已干涸的运粮河遗址。

如今,这里只剩下一道宽阔的、长满荒草的河床洼地,像大地上一道愈合已久的旧疤。几座残破的石桥墩,如巨兽的朽骨,半埋在土中。站在高处望去,河道轮廓依稀可辨,蜿蜒伸向远方,最终消失在现代田畴与村舍的交界处。风过处,荒草起伏如波浪,发出“唰唰”的声响,恍惚间,竟似当年樯橹摇曳、浪拍船舷的余音。

这便是朱仙镇一度辉煌的物理脐带。 它北通黄河,南接贾鲁河,借淮河而入大运河网络。自唐宋至明清,这里“舟楫穿梭,通宵达旦”,是南粮北运、北货南输的咽喉要道。码头上,货物堆积如山:南方的丝绸、茶叶、瓷器,北方的棉花、药材、皮毛在此集散。镇上,钱庄、货栈、会馆、酒楼鳞次栉比,商贾云集,市声彻天。它不仅是商品中转站,更是信息、文化、技艺的交汇点。四大名镇的地位,正由此奠定。

木版年画的极盛,也依托于这商业的洪流。纸张、颜料来自四方,刻印技艺博采众长,而成品则随着南来北往的商船,销往大半个中国,贴在了无数人家的门上、墙上。那时的年画,不仅是精神产品,更是紧俏的商品。它的风格之所以粗犷浓烈、形象鲜明,正因其需要在一瞥之间抓住顾客,需要适应不同地域百姓的共通心理。商业的流通,塑造了它的艺术形态。

然而,黄河的屡次泛滥改道,淤塞了河道;铁路与公路的兴起,彻底改变了物流格局。运粮河,这条曾经搏动不息的经济动脉,终于渐渐干涸、废弃。朱仙镇的繁华,如退潮般迅速消逝。 商业的功能剥离了,只留下与之伴生的年画手艺,如同潮水退去后留在沙滩上的贝壳,兀自闪烁着旧日光泽。

我走下河床,脚踩在松软的泥土上。夕阳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荒草与古桥墩上。一种巨大的逝川之感涌上心头。《论语·子罕》中,孔子立于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这感慨,原是对时间本身的咏叹。而在此地,这“逝者”不仅指时间,更指那曾经具体而汹涌的物流、人流、资金流、信息流。一切皆如这河水,浩浩荡荡地来了,又无可挽回地去了。

繁华落尽,朱仙镇从“”的公共性、开放性,退缩回了“”的家族性、内敛性。年画的生产,从面向广阔市场的批量制作,更多地回归为一种地域文化的象征性传承。这或许是一种失落,但也未尝不是一种沉淀。当外在的商业喧嚣沉寂,那内核的精神表达——对美好生活的刻画——反而显得更加纯粹、更加执着。

河水不再,但河床的形态仍在,提示着曾经的宽度与流向。商业不再,但年画的色彩仍在,诉说着不变的渴望与追求。这,便是运粮河留给朱仙镇的,最深沉的余韵

五、暮色作坊:作为动词的“传”

又是一个黄昏,我再次来到年画街。这一次,我走进了李师傅作坊的后院。

后院比前店更加杂乱,却充满生机。墙角堆着等待阴干的梨木新板,空气里弥漫着新鲜木料的清香。李师傅的儿子,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沉默汉子,正在用砂纸打磨一块刚刚刻好的版。他的妻子,一位面容清秀的妇女,则在一旁调兑颜料,将石绿、朱砂等粉末与胶液混合,动作轻柔,像在准备一场小型的仪式。他们六岁的儿子,趴在一边的小凳上,正用蜡笔在废纸上涂抹,画着歪歪扭扭的、类似门神的小人。

没有言语,只有砂纸摩擦的“沙沙”声,调色碟轻微的磕碰声,和孩子偶尔的嘟囔。夕阳透过木格窗,将一家三口的剪影投在斑驳的墙上,温暖而安宁。

这一幕,让我看到了“传承”最动人的形态——它不是博物馆里静态的陈列,不是教科书上抽象的术语,而是一个正在进行中的、充满生活质感的动词。 它发生在打磨木版的指尖,在调和颜料的掌心,甚至在孩子无意识的涂鸦里。它不需要慷慨激昂的宣言,它就渗透在日复一日的呼吸、劳作与相伴之中。

李师傅走过来,看着孙子画的小人,脸上露出极淡的笑意。“刻版,调色,印画,这些都是手上的活儿,靠说,说不明白。”他慢慢说道,“得看,得摸,得在边上熏着。就像这木头,得在院子里经几遍冬夏,干了性,才好下刀。人,也一样。”

“熏着”。 这个词用得极妙。传承,不正是一种气息、一种氛围、一种节奏的漫长“熏陶”吗?孩子在这个充满木香、颜料味和沙沙声的环境里长大,年画的线条、色彩、寓意,以及与之相关的沉静、专注、对手艺的敬重,便会如空气般自然而然地进入他的生命,成为他感知世界的一部分底色。即便他未来不以此为业,这份“熏”出来的文化直觉与审美,也将是他精神血脉里不可分割的组成。

这让我想起古代工匠的传承方式。《考工记》开篇即说:“知者创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谓之工。” “述”与“守”,不仅仅是技术的复制,更是对一种创造精神与行业伦理的承继。在朱仙镇暮色的作坊里,我看到的正是这种活态的“述”与“守”。它不追求规模的扩大,甚至不奢望技艺的“创新”,它首先追求的,是让这套话语体系、这种生活方式,能够“活下去”,能够在一个小家庭的日常节奏里,找到它安放的空间。

天色完全暗下来,作坊里亮起了灯。那温暖的、局限于一室的光,仿佛是这个急速变化的世界里,一个固执的、小小的文化生态位。在这里,“传”这个动词,正以最朴素的方式,抵抗着时间的侵蚀与概念的稀释。它让我相信,只要还有这样的黄昏,这样的作坊,这样的“熏着”,朱仙镇的魂,那刀锋与色彩交织的古老梦境,便不会真正消散。

六、灯火年画:永恒的微光

离开朱仙镇的前夜,我独自在镇外废弃的运粮河堤上散步。夜风颇凉,远处镇子里,只有零星几点灯火,勾勒出屋舍沉默的轮廓。与当年“昼夜市声不绝”的盛景相比,此刻的古镇,像一个卸去了所有繁华妆饰、陷入沉睡的老人。

然而,我的眼前,却始终浮现着另一幅“灯火”景象——不是电灯,而是想象中,旧时千家万户在除夕夜贴上年画后,屋内透出的、温暖的油灯光晕。那光晕映在崭新的门神、灶王、娃娃图上,将朱砂染得更暖,将石绿衬得更沉。那一刻,木版上的线条与色彩,才真正被激活,它们与屋内的团圆饭香、孩子的嬉笑、长辈的祈福声融为一体,共同构成了中国人一年中最隆重、最充满希望的时刻——春节的核心场景。

年画,是年节的视觉圣像,是辞旧迎新的仪式道具。 它用一个凝固的、吉祥的画面,承载了一个流动的、充满期许的时间节点。贴上年画,意味着清扫了旧岁的尘垢,设下了新岁的守卫,许下了未来的愿景。它是一座桥梁,连接着过去的收获与未来的盼望,连接着家庭的微观世界与天地神祇的宏观秩序。

站在历史的长河回望,朱仙镇作为一个实体商业重镇的辉煌,确已逝去如运粮河水。它的建筑会老去,街巷会变迁。但是,它所孕育并传承的这种独特的视觉语言——那种用最鲜明的色彩、最夸张的造型、最直白的寓意来表达最普遍人性渴望的木版年画美学——却早已超越了小镇的地理边界,融入了更广阔的文化基因库。

《周易·贲卦》彖辞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 朱仙镇的年画,正是这“人文”中极为鲜活生动的一脉。它“化”的不是庙堂之上,而是江湖之远、闾巷之间。它将天文(对自然的观察)、时变(对时间的感知)、人伦(对幸福的定义),统统“化成”了一幅幅可触可感、可贴可拜的图画,从而参与塑造了亿万中国人的精神图景与生活节奏。

夜空中,星辰渐显。我忽然觉得,朱仙镇真正的“古”,并不全然在于那些明清的老屋,甚至不全在于岳飞庙的碑刻。它最深的“古”,在于它守护着一种源头性的民间叙事与集体审美模式。在摄影、电影、数字图像泛滥的今天,这种源自手工雕刻、矿物颜料、朴素信仰的视觉表达,显得如此“原始”,却又如此本质。它提醒我们,在一切技术媒介之前,人类是如何用最直接的材料和形象,来安顿自己对世界的理解与对幸福的想象的。

驱车离开时,小镇最后一点灯火也隐没在黑暗里。但我知道,那暮色作坊里“沙沙”的刻版声不会停息,那甜旧的颜料气息不会消散。它们如同一种文化的微光,或许不足以照亮时代的前路,却足以温暖自身,并以一种近乎固执的温柔,映照着这个民族心灵深处,那些关于门庭平安、仓廪充实、人丁兴旺的,永恒不变的梦。

朱仙镇,便是一个关于色彩与守护的、古老的梦的载体。它不在远方,它在每一个被年画祝愿过的、寻常人家的门楣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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