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海隅的天枢:琅琊台

所属栏目:散文随笔    发布时间:2025-12-17 09:06:07

一、楔子:在名号的迷雾中,定位一座“东方之台”

华夏地理的名号,常有其清晰的来路。或以山,或以水,或以物产,经纬分明。然“琅琊”二字,却如从海上飘来的雾,带着玉石的温润光泽(“琅”为似玉的美石,“琊”为似玉的骨器),又萦绕着不可方物的仙气,自古便是一个笼罩在多重光影下的地理谜题与文明符号。

此行之前,我已被这名号所困。它指向繁多:安徽滁州,因东晋琅琊王司马睿曾驻跸而名的琅琊山,是欧阳修笔下“蔚然而深秀”的文人渊薮;山东临沂,一座投资浩大、再现“琅琊盛世”的现代文旅古城正热闹非凡。然而,我心神所系,却是史书铁笔屡屡镌刻、帝王车驾再三奔赴的那个原初的“琅琊”——那个探入黄海碧波、海拔一百八十三点四米的岬角。它被称作“琅琊台”。一个“台”字,点破了其人工与天工交融的本质:它本是海畔一座形如高台的山,而后,更在山的脊梁上,叠加以人类意志垒砌的、更高的“台”。这双重之“台”,究竟承载了何等重量,竟能吸引从越王勾践到秦始皇、汉武帝等雄主一次又一次的登临与仰望?

我的旅程,便是一次拨开名号迷雾,直抵本源的努力。我隐约感到,若说之前走过的古镇,是文明在时间长河中沉淀的珍珠,那么琅琊,或许便是决定这条河流最初流向的那道隐秘而强劲的海床。它关乎的,并非一镇一邑的兴衰,而是一个古老文明如何界定自身与浩瀚东方、与苍茫大海、乃至与宇宙秩序的关系。

二、山、海、日:自然地理与神话编码的交织

真正站在青岛西海岸,面向琅琊台时,你首先惊叹于其地理位置的卓绝。它三面环海,一峰孤峙,如巨舰昂首驶入苍茫。郦道元在《水经注》中描绘它“孤立特显,出于众山上”,诚非虚言。然而,琅琊台的秘密,远不止于视觉的雄奇。当你摊开上古奇书《山海经》,尤其是那成书可能早至商末周初的《大荒经》时,一种惊心动魄的对应关系赫然浮现。

《大荒东经》开篇即言:“东海之外大壑……有甘山者,甘水出焉,生甘渊。”这“甘渊”何在?《大荒南经》给出了更浪漫的答案:“东南海之外,甘水之间,有羲和之国。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浴日于甘渊。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羲和,这位太阳的母亲,每日在甘渊为她的儿子们洗浴,使之焕然新生。学者考证,这“甘渊”所指,极可能便是琅琊台附近的海域。而《大荒东经》中记载的“日月所出”之山“大言”,也被认为与琅琊台地理相合,是上古先民观测冬至日出的神圣坐标。

于是,地理升华为神话。琅琊台,这不单单是一座临海的山,它被编码进了创世史诗之中,成为“太阳神的故乡,时间开始的地方”。东夷先民在此观察日出方位,制定历法,敬授民时。那磅礴的海上日出,在先民眼中,便是羲和浴日的壮丽仪式。齐国的开国者姜尚(姜子牙)将“四时主”(掌管四季的神祇)祠立于琅琊,绝非偶然。它是对这古老“时间起点”的官方认证与祭祀延续。因此,琅琊台首先是一座“观象台”,它的基石,一半是坚固的岩石,另一半,则是初民对宇宙运行规律最原始也最崇高的敬畏与探索。在这里,山与海相遇,人与神对话,时间从混沌中被度量出来。

三、土、石、诏:帝王意志与天下一统的图腾

如果说太阳神话为琅琊披上了第一重神圣外衣,那么帝王们的接踵而至,则为其夯入了第二重,也是更为坚实沉重的历史内核。公元前472年,卧薪尝胆终灭吴的越王勾践,志在称霸中原,毅然将国都从会稽(今绍兴)北迁至此。他在琅琊山上“起观台,周七里,以望东海”。这或许是琅琊台上第一座具有国家象征意义的人造巨构。越王铜像如今依然矗立台东望越楼,目光执着南望,那望穿的何止是故土,更是一个海洋民族北上争衡中原的磅礴野心。

然而,真正将琅琊台推至荣耀与权力巅峰的,是“千古一帝”秦始皇。公元前219年,他首次东巡至此,便被这“山海奇观”深深震撼。司马迁记下了始皇帝当时的决策:“乃徙黔首三万户于琅琊台下,复十二岁。作琅琊台。” 免除十二年赋役,迁徙三万户民众,这近乎举国之力,只为筑一座台。考古发掘如今证实了这座台的宏伟:山顶核心区“大台”,是一座面积达四万五千平方米的“秦修汉葺”高台建筑群,夯土致密,规模惊人。出土的秦代绳纹板瓦、夔纹大半圆瓦当,尤其是象征皇权的龙纹空心砖,无不昭示着其至高无上的等级。山下发现的“台西头”大型方形夯土基址,以及专为工程烧造建材的“窑沟”窑址群,共同构成了一个庞大国家工地的生动剖面。

秦始皇在此流连三月,并令丞相李斯手书刻石,颂秦德,明得意。那刻石辞曰:“维二十六年,皇帝作始……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琅琊刻石(现存中国国家博物馆)的每一个篆字,都如一枚铁钉,将“天下一统”的政治理念,铆在了这帝国的东方极点上。琅琊台,从此不再仅是观象祭神的自然圣所,更是皇帝“乃抚东土”、宣示海内一统的政治图腾。它象征着帝国的权力,如同初升的太阳,无远弗届,光被四海。汉武帝踵武其后,亦多次东巡琅琊。于是,泥土、石块与皇帝的诏令,共同浇筑成一座不朽的纪念碑,其名为“统一”。

四、港、路、舟:文明十字路口的潮汐

帝王的目光聚焦于台,而民的生计则系于水。琅琊台之所以成为帝王必争之地,深层原因还在于其脚下那片天然良港。港湾环绕,水深风静,外有灵山岛、斋堂岛为天然航标与屏障。这使得琅琊港早在先秦时期,便是中国北方海上交通的枢纽。

这里是“东方海上丝绸之路”的起航点之一,其开埠之早,更胜南方诸港。考古发现的具有阿拉伯风格的唐代长沙窑瓷器,默默诉说着这里曾帆樯云集、商贾辐辏的盛景。齐国的鱼盐之利,藉此航道通达四方;越国北迁,亦离不开强大的舟师运输。秦始皇对琅琊的迷恋,除了风景与神迹,恐怕也包含着对这座东方大港及其所代表的海洋战略价值的深切认知。方士徐福在此入海求仙,虽是虚妄,但其庞大的船队能够由此启航,本身便是此地航海传统与造船能力的明证。

因此,琅琊是陆地的尽头,却是海洋的起点。它是一座文明的十字路口:农耕文明于此眺望并试探海洋文明;齐鲁礼乐文化与吴越荆楚风情在此交融;帝王的统一意志与民间的商贸活力在此汇流。海浪日夜拍打着古老的夯土层,那声音里,既有祭祀的雅乐,也有市舶的喧哗;既有帝王封禅的威仪,也有舟子渔夫的号子。这座台,不仅向上承接天象,更向外沟通世界,它凝聚了中华文明早期一种弥足珍贵的海洋意识与开放胸襟。

五、墟、迹、光:考古地层与现代重构的对话

我漫步在今日的琅琊台遗址公园。考古现场已被精心保护,覆盖在玻璃之下。透过玻璃,可见两千多年前的夯土层,纹理清晰如昨,厚度均匀,无言地诉说着当年“举杵如云”的工程浩大。这是历史的“墟”,是辉煌褪去后的骨骼,庄严肃穆。不远处,复立的琅琊刻石、秦始皇遣徐福入海群雕,则是今人对历史的想象性“重构”。

而在两百公里外的临沂,另一种“重构”正如火如荼。那座投资数十亿的“琅琊古城”,以全沉浸式体验的方式,将古琅琊郡的市井繁华、文艺风流打包呈现。那里有《国秀·琅琊》的盛大演出,有游客如织的仿古街市,科技与商业完美融合,试图让历史“活”在当下。这与寂静山海中沉默的台基遗址,形成了鲜明对比。

我并不急于评判孰优孰劣。或许,这正是“琅琊”在当代的一体两面:一面是考古学家的探铲下,不容置疑的“真实的废墟”,它要求绝对的尊重与静穆的思考;另一面是文旅产业的蓝图中,生机勃勃的“可感的幻境”,它追求广泛的参与与即时的愉悦。前者是文明的“根”,深埋土中,提供精神的深度与历史的确定性;后者是文化的“叶”,招摇风中,寻求传播的广度与时代的共鸣。关键或许在于,那场盛大“国秀”的剧本内核,能否真正衔接上羲和浴日的神话、秦始皇刻石的雄心,以及那万古如新的海上日出。

六、回响:灯塔、起点与不灭的东方想象

离开时,我再次登临台顶。海风浩荡,涤荡胸襟。东望,海天一线处,斋堂岛、灵山岛浮沉于烟波之中。我忽然觉得,琅琊台本身,就是中华民族矗立在东方海岸线上的一座巨型“灯塔”。

它最初是神话的灯塔,指引先民理解时间与宇宙的秩序。继而成为政治的灯塔,照亮帝国大一统的疆域理想。它还是航海的灯塔,为穿梭于东北亚海路的舟楫指引方向。最终,它化身为文明的灯塔,其光芒穿越千年,提醒我们这片土地曾拥有何等辽阔的东方视野与海洋雄心。

《尚书·尧典》命羲仲“宅嵎夷,曰旸谷”,敬授人时。“嵎夷”、“旸谷”的所在地,历来众说纷纭,但琅琊无疑是最强有力的候选者之一。这意味着,在最古老的正统典籍叙事中,华夏文明“观象授时”的伟大事业,其起点之一,便可能在这东海之滨。

“琅琊”因此成为一个超越地理的文化意象。它不仅仅是一个地方,更是一个起点,一种面向东方(无论是地理的东方,还是文化上日新又新的“东方”)的姿态,一份深植于民族记忆深处的、对于浩瀚与未知的永恒想象。当欧阳修在滁州写下“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时-4,他承接的已不仅是司马睿的王府旧邸之名,更是那源自海滨的、关于光明、秩序与浩瀚的古老文脉。这份文脉,曾在唐代李幼卿、独孤及疏浚琅琊溪、唱和山水时流淌,也应在今人对历史的每一次凝望与重构中,激起深沉而崭新的回响。

海水不倦地冲刷着古老的岸基,仿佛在反复擦拭这块名为“琅琊”的玉璧。它的光泽,来自太阳,来自历史,也来自每一个在它面前,感受到时空浩荡与文明深邃的凝视者心中。这,便是它不可替代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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