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禹贡原点:当“州”成为一种空间理想
自济南向东,平原渐次隆起为青黛色的丘陵。当“青州”的界碑掠过眼帘时,我心中并无探访寻常古镇的闲适,而是升起一种近乎朝圣的肃穆。因为“青州”二字,并非一个普通的地名,它是一个文明的坐标原点,是华夏先民对东方最早、也最完整的空间想象与制度寄托。
《尚书·禹贡》开篇即定九州:“海岱惟青州。” 岱是泰山,海是渤海,泰山与渤海之间那片广袤的、被古人认为“其色为青”的土地,便是青州。这不仅是地理划分,更是一种文明秩序的奠基仪式。它将混沌的洪荒大地,首次纳入一个清晰、有序的认知与治理框架。“州”字的本义,是水中可居的陆地。先民以此字命名这片山海之间的土地,蕴含着最朴素的生存智慧:在自然力量的环抱(山与海)与限定(水)中,开辟、建立并守护属于人的、稳固的家园。青州,因此从诞生之初,便被赋予了“完整性”的基因——它意味着明确的地理边界、自足的文化单元与清晰的政治身份。
驱车近城,未见城墙,先感其势。古城并非突兀地立于平原,而是依偎在一道弧形的丘陵臂弯里,那便是云门山、驼山、劈山连成的天然屏障。南阳河如玉带,自西南向东北蜿蜒穿城而过。山、水、城,三者不是生硬的叠加,而是如一幅缓缓展开的古画,山为背景,水为脉络,城为点睛之笔,浑然天成。这便是青州给我的第一重震撼:它的“古”,不是几处孤立的遗迹,而是一个依然在呼吸的、完整的文明生态系统。数千年前《禹贡》划定的那个宏大概念,竟在今日,仍能以如此具体、如此鲜活的形态,呈现在我的眼前。踏入青州,如同踏入“州”这个汉字最初、最完美的物质化身,踏入一部关于华夏城市如何与天地和谐共生的、未曾中断的活态史诗。
二、山水骨架:天地为城池
要读懂这部史诗,必先解其骨架——那独特的 “山、水、城一体”格局。这并非后世刻意的园林造景,而是古城奠基时,便与天地达成的深刻默契与巧妙借势。
我登上城南的云门山。此山不高,却如一座巨大的天然照壁,拱卫着整个古城。山顶有巨大的摩崖石刻“寿”字,被誉为“云门献寿”,那是明代衡王府的祈福,却仿佛也是山对城的永恒祝祷。站在“寿”字下北望,景象豁然开朗:古城尽收眼底,青灰色的屋瓦连绵成片,街巷如叶脉般清晰可辨。南阳河反射着天光,如一条闪亮的银线,将古城轻柔地分为东西两区。更远处,驼山、劈山左右呼应,形成合围之势。我突然明白了古人选址的智慧:他们将城放置在山川的怀抱,而非强加于山川之上。山,是防御的屏障,是风景的画屏,也是精神依托(山岳崇拜)的实体。城依山势而建,街道的走向、建筑的朝向,无不谦恭地顺应着这天然的脉络。
下山,步入城中,去寻那水的韵致。南阳河(古称“阳水”)已无舟楫之利,却仍是古城的灵魂。河水不深,清澈见底,两岸垂柳依依,石桥如虹。最动人的是那些沿河而建的民居,后门常有石阶直通水边,妇人在此浣衣,老人在此垂钓。水,被完全地织入了日常生活的肌理。这让我想起《管子·乘马》所言:“凡立国都,非于大山之下,必于广川之上。” 青州古城,正是此理念的典范。山赋予其骨与势,水赋予其灵与动。更为精妙的是,古城内水系并非只有南阳河一道。历史上有多条溪流穿巷而过,构成毛细血管般的网络,既利排水,又便生活,更调节气候。这套与自然水系交融的城市系统,使得青州古城虽为北方城池,却有着江南水城般的灵动与湿润。
《周礼·考工记》描绘了理想王城的范式:“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 那是绝对规整、彰显人力至上的几何图式。而青州古城,则展现了中国城市文明的另一脉传统——“因天才,就地利”的有机生长智慧。它不追求机械的对称,而是追求与山川脉络的共鸣;不以人力强行改造自然,而以人的聚落,去完美地镶嵌、融入自然的框架。这山、水、城一体的骨架,不仅仅是美观或实用,它更是一种深刻的哲学:城市,应是天地人三才共构的和谐产物,是“天人合一”宇宙观在最宏大的人居尺度上的生动实践。青州的完整性,首先便是这种与天地共鸣的、地理与精神双重意义上的结构性完整。
三、街巷肌理:时间的年轮与呼吸
当宏观的山水骨架奠定之后,古城真正的生命,便在那些纵横交织的街巷里,开始了它细致而绵长的搏动。青州古城的街巷,不是旅游区精心编排的布景,而是一部以砖石为纸、以脚步为笔、书写了千年的、依然在续写的“生活编年史”。
我从偶园街向北,漫无目的地折入那些分支巷弄。街道的尺度是亲切的,宽不过两丈,两侧店铺与宅院的山墙高高耸立,形成一道狭长而充满安全感的天际线。地面是厚重的青石板,被无数代的足迹、车辙与雨水磨得中心微凹,油光锃亮,像一条条凝固的、黑色的溪流。店铺多是“前后后宅”的格局,木质门板清晨卸下,夜晚装上,日复一日。售卖的多是本地人日常所需:隆盛号的蜜三刀、老槐树煎包、手工粗布、铁匠铺、理发店……没有千篇一律的旅游纪念品,只有扎实的、热气腾腾的市井生计。
这种肌理的“完好”,令人感动。它完好地保存了空间的记忆:哪条街曾是骡马市,哪条巷聚居着编织户,哪片区域是昔日的府衙所在,都在街名与建筑功能的遗存中,有迹可循。东门大街、北门大街、参府街、卫街……这些名字本身就是历史的索引。更难得的是,肌理中依然活跃着原有的“细胞”——那2万多原住居民。他们不是演员,而是这里真正的主人。我看到老人在门墩上晒着太阳闲聊,孩童在巷子里追逐嬉戏,炊烟在傍晚时分从各家的烟囱里袅袅升起,带着饭菜的香气。生活的声响——切菜的咚咚声、电视的戏曲声、自行车的铃铛声——填满了街巷的每一个角落,让这些古老的砖石结构,始终保持着人体的温度与呼吸的湿度。
穿行在这迷宫般的街巷里,我仿佛不是在行走,而是在阅读一部立体的地方志。每一堵斑驳的老墙,都可能叠压着宋砖、明石、清灰;每一座看似寻常的院落,门楣上或许曾有进士及第的匾额。这里是宋代名臣王曾的故乡,是“一代词宗”李清照与丈夫赵明诚曾寓居并致力于金石收藏的“归来堂”所在(遗址犹存)。赵秉文、冯溥等历史人物都曾在此留下足迹。历史并非封存在博物馆的玻璃柜后,而是溶解在街巷的空气里,沉淀在居民的言谈举止与生活习俗中。街巷的肌理,于是成了时间本身的可视化形态:它既记录着过去层层累积的年轮,更承载着当下鲜活流动的生命。这份“完好”,是动态的、有机的完好,是文明血脉在原生土壤中不曾断流的、最有力的证明。
四、宅院春秋:砖石间的家风世系
街巷是动脉,而星罗棋布于其间的古宅院,则是滋养古镇文明最具体的细胞与器官。青州古城的宅院,不仅是一座座建筑遗存,更是一部部用砖石木料写就的、关于家族兴衰、家风传承与生活美学的立体宗谱。
我探访了几处保存完好的明清宅第。如偶园,原是清代大学士冯溥的私家花园,后赐予其子。园子不大,却格局精巧,假山、亭台、水池、书斋一应俱全,叠石艺术尤为精湛,号称“江北之冠”。这并非炫耀财富,而是一个致仕高官对文人雅趣与自然意趣的追求,是“大隐隐于市”的理想栖居。园中旧有“佳山堂”,是其与文人墨客雅集唱和之所,文化气息浓厚。
而更多的,是那些并不著名、却韵味深长的绅商宅院。推开一扇厚重的黑漆木门,迎面往往是砖雕精美的影壁,刻着“福”、“寿”或花鸟图案,寓意吉祥。院落多为四合或三进,青砖铺地,正房高大,厢房对称,处处体现着长幼有序、内外有别的伦理秩序。木格窗棂的图案,墀头上的砖雕,梁枋间的彩绘,无不精致考究,透露出主人当年的实力与品位。许多宅院中,至今仍住着原主人的后裔。在与一位老人的闲谈中,他指着堂屋正中的条案说,那是曾祖留下的,上面曾供奉“天地君亲师”牌位;又说起家族祖训,无非“耕读传家”、“诚信经商”之类朴素的道理。宅院,就这样成了家风世系最稳固的容器。它用空间的仪式感(如祠堂的位置、书房的设置),潜移默化地规范着族人的行为,传承着价值观念。
更宏观地看,这些宅院的分布与聚合,本身便构成了古城的社会图谱。官宦之家多聚于临近衙署的街道,商贾宅院则沿主要商业街分布,形成“邻里相依,行业成市”的格局。这种基于血缘、地缘与业缘的自然聚合,使得古城的社会结构异常稳定与紧密。宅院的高墙,划分了私人领域;而宅院之间的街巷与公共空间(如水井、小广场),又连接起公共生活。私密与公共,独立与依存,在这里达到了微妙的平衡。这些宅院所承载的,不仅仅是建筑艺术,更是中国传统社会最基础的治理单元(家族)与最鲜活的生活现场。它们是青州古城之所以能“完整延续传统文脉”的微观基石,每一片瓦、每一块砖,都曾聆听过家族的欢歌与叹息,见证着普通人在历史长河中的坚韧航行。
五、文脉绵长:从佛光到书香
在街巷宅院的烟火尘世之上,青州古城还耸立着另一重辉煌的精神楼阁——那便是跨越千年、多元交融的文化信仰脉络。这股脉络,如同南阳河的地下潜流,深沉而有力,滋养着古城的魂魄。
此地的文化高峰之一,闪耀在佛教艺术上。城西南的驼山石窟,始于北朝,延续至隋唐,现存石窟五座,摩崖造像群六百余尊。最大的弥勒佛像高达五米,法相庄严,衣纹流畅,展现了从北魏的秀骨清像到唐代的丰腴饱满的风格演变。而与之一河之隔的云门山石窟,隋唐造像亦极为精美,尤其是那罕见的“西方三圣”像。这些山崖上的佛陀与菩萨,沉默地见证了佛教东传至此的繁盛,也见证了青州作为山东东部佛教中心的地位。工匠们以山为纸,以锤凿为笔,将信仰与审美,永恒地铭刻在了石头里,为古城注入了超越世俗的神圣维度与艺术灵光。
与此同时,儒家的文教传统在此地同样根深叶茂。青州府学、县学历史悠久,书院文化兴盛。宋代,这里诞生了“连中三元”的宰相王曾;明代,“海岱七子”在此结社吟咏;清代,冯溥等名臣鸿儒辈出。古城内的青州府贡院遗址,曾是鲁东士子科举跃龙门的考场,如今虽仅存基址,但仍可遥想当年文运之盛。儒家“学而优则仕”的理想与耕读传家的实践,通过教育机构与科举制度,深深塑造了本地精英的价值取向与文化气质。书院里的琅琅书声,与寺庙里的袅袅梵音,在古城上空交织成一首理性与信仰的二重奏。
更为可贵的是,这两种脉络并非彼此隔绝,而是交融互渗。许多士大夫既读圣贤书,亦礼佛参禅;佛教艺术中也融入了本土的审美趣味。这种文化的包容性与叠加性,使得青州的文化底蕴异常丰厚。及至近现代,这种重视文教的传统得以延续。青州博物收藏(如龙兴寺窖藏佛教造像的发现震惊世界)、民间工艺(红丝砚、剪纸等)的传承,都彰显着这片土地深沉的文化自觉与创造力。从驼山的佛光到府学的书香,青州的文脉如同一棵古树,根系深扎于多种文化养分的土壤,枝干挺拔于历史的天空,至今仍绿叶葱茏,荫蔽着这座古城的过去与现在。正是这绵长而富有弹性的精神脉络,使得古城的“完整性”,超越了物质空间的层面,达到了文化精神生生不息的更高境界。
六、完整之道:活态传承的当代启示
夕阳西下,我再次登上云门山。回望暮色中的青州古城,万家灯火次第点亮,如同大地深处浮起的温暖星河。南阳河成了一条暗金色的缎带,将光的岛屿串联起来。白日里所见的山水骨架、街巷肌理、宅院群落、文脉遗迹,此刻都融入了这片祥和而充满生命力的光晕之中。我忽然领悟,青州古城给予现代人最珍贵的礼物,并非那些具体的“古物”,而是一种关于 “完整性” 的活态展示与深刻启示。
这种完整性,是多维度、多层次、且有机统一的。在空间上,是“山、水、城”自然与人文格局的完整;在肌理上,是街巷网络与建筑风貌的完好存续;在社会上,是原住居民社群及其生活方式的完整延续;在文化上,是历史文脉不曾断裂的传承与发展。这四个维度,并非孤立的陈列,而是相互依存、互为因果的整体:没有居民的活态生活,街巷与宅院便是空洞的躯壳;没有山水格局的庇护与滋养,文化的生发便失去了独特的地气;没有深厚的文脉传承,居民的生活便可能失去精神的深度与历史的厚重感。
这挑战了我们通常对“古城保护”的认知。保护,不是将居民迁出,将建筑修葺一新后作为纯粹的观光地;也不是仅圈起几处标志性古迹,而任周边环境湮灭。青州的实践暗示,最高明的保护,或许是 “守护一种仍在进行的文明过程” 。它保护的是“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历史的关系、人与社区的关系。让居民继续在他们祖先世代居住的街巷里,用适应时代而又尊重传统的方式生活,让他们的婚丧嫁娶、节庆礼仪、饮食口味、方言土语,继续在这特定的空间里自然生长与演变,这才是文化遗产最有生命力的状态。
《道德经》有言:“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 塑造陶器,重要的是它围合出的“无”(空间),那才是使用的关键。青州古城的价值,也在于它围合出的那个“无”——那个持续了数千年的、独特的“青州生活场”与文化生态。这个“场”依然有效,依然在运转,依然在创造新的记忆与价值。
下山归途,灯火愈明。我带走了一份沉静的思考:在全球化与城市化浪潮席卷一切的今天,青州古城像一座文明的“方舟”,它并未停滞于过去,而是以一种从容、自信且完整的方式,航行在时间的河流上。它告诉我们,发展与保护、传统与现代、个体与社群,并非不可调和的矛盾。真正的可持续性,或许正蕴藏在这种对自身文化生态系统整体性的珍视与维护之中。青州的“完整”,是一种生生不息的能力,是一种文明的定力与智慧。它屹立于海岱之间,不仅是一座古城,更是一个关于我们如何与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和谐共处的、东方式的永恒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