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火的诸相:颜神镇手记

所属栏目:散文随笔    发布时间:2025-12-16 19:46:11

一、抵达:镇在火上

车近颜神镇时,空气率先变了质地。那不是江南水乡润物无声的潮润,也非北方平原一望无际的干爽,而是一种悬浮的、极细微的、带着重量感的颗粒。初以为是工业烟尘,但细辨之下,那颗粒并无呛人的化学气味,倒有一种干燥的、略带腥气的矿物粉尘感,仿佛是大地被反复研磨、煅烧后,散入空中的骨殖。天色是奇异的灰白,阳光穿过,被滤成一种均匀、柔和、仿佛隔着一层古老毛玻璃的光晕,静静地笼罩着这片被群山环抱的盆地。

后来我才知道,这空气的“重”与“浊”,源自脚下大地的身世。颜神镇,古称“颜神”,今名博山,整个城郭便坐落在巨厚的煤系地层与陶土矿脉之上。数千年来,尤其是宋代以降,这里的土地深处,从未停止过一场无声而剧烈的燃烧。煤火在地窖中吞吐,窑火在山坳间明灭,将深埋的黑暗转化为照亮器物的光明,将沉默的土石升华为流光溢彩的琉璃与温润如玉的陶瓷。整座城镇,便像一座浮在巨大煤层与陶土层上的、永不冷却的活窑。它的每一次呼吸,都带出地火的记忆;它的每寸肌肤,都浸染着烟火的颜色。踏入颜神,你首先感知的不是风景,而是一种巨大的、内化的热能,一种被文明驯服、却依然在血脉中奔流的“火”的在场。这,便是颜神镇给予我的、迥异于任何水乡古镇的初谒:它不与你温柔对视,而是让你瞬间沉入一片被文明之火锻造了千年的、厚重而炽热的时空介质之中。

二、渊火:齐长城的灰线与古战场的余烬

若要理解这片土地“火”的根源,不能仅看窑炉。那火,起初或许并非创造,而是毁灭与守护的烈焰。它最早燃烧在文明的边界与征伐的战场上,塑造了此地最初的刚硬骨骼。

我登上镇西的凤凰山脊,去寻访那截被称为“原山齐长城”的遗迹。眼前并非八达岭那般砖石巍峨的巨龙,而是一道土黄色的、几乎与山体融为一体的、低矮的夯土垄。它蜿蜒于荒草碎石间,像大地上一道早已凝固、却永不愈合的陈旧疤痕。风过处,衰草飒飒,仿佛有远古的金戈铁马之声,从土垄的每一个孔隙里幽幽渗出。齐长城,这春秋霸主用以“拒楚”的军事工程,是中国最古老的长城之一。它的存在,标记了颜神这片土地在文明初期便已身处力量对峙的前沿。筑墙,是以土石为燃料,燃烧出防御的意志;墙下的厮杀,则是以血肉为燃料,燃烧着扩张与生存的欲望。这最初的“火”,是冰冷而暴烈的。

下山向东,是史书所载“长勺之战”的古战场旷野。《左传·庄公十年》中曹刿“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著名论断,便诞生于此地。我站在据说曾是鲁军阵地的土坡上,眺望那片如今已麦田青青的平野。很难想象,这里曾爆发过决定邦国命运的炽热搏杀。战火,是最高浓度、最残酷形态的“火”,它以毁灭为唯一目的。齐鲁两国将士的呐喊与兵刃的撞击,曾是这片土地上空最尖锐的声响。然而,曹刿的智慧,却如一道冷泉,注入这热血战场。他洞察的不仅是战机,更是人心士气此消彼长的规律,是一种近乎哲学的冷静计算。这似乎预示了这片土地的某种气质:既有承受战火淬炼的坚韧筋骨,又有从炽热现实中提炼冷峻智慧的能力。

无论是齐长城沉默的灰线,还是古战场上早已渗入泥土的余烬,都指向颜神镇文化底色的第一层——一种基于生存竞争的、刚健而沉郁的“兵火”气质。这“火”锻打了此地先民顽强的生命力,也为后来那种在窑火中追求极致之美的静默执着,埋下了伏笔:最美的器物,往往诞生于最懂得毁灭与守护为何物的土地上。

三、圣火:从颜文姜祠到碧霞元君行宫

当战场的兵火渐渐冷却,化为史书上的墨迹,另一种更为恒久、更为温暖的“火”,开始在民间的心灵灶膛里燃起——那便是信仰与美德之火。在颜神镇,这火焰有两位最动人的女性化身:一位是本土的孝妇颜文姜,一位是东岳泰山降临的碧霞元君。

颜文姜祠坐落在镇中心,始建于北周,是为纪念一位传说中至孝感天、以神力解除旱灾的当地女子。祠庙古朴,香火却绵长不绝。步入正殿,颜文姜的塑像端庄慈和,并非高高在上的神祇,更像一位可亲的邻里长姐。她的故事里没有金戈铁马,只有每日往返数十里为婆母挑泉的坚韧足迹,以及最终感动山灵、泉涌成河的奇迹。这“孝”与“善”所点燃的,是一盏温暖人伦、维系乡土的精神烛火。它将齐长城所代表的、对外部威胁的集体防御,转化为对内部伦理秩序的虔诚守护。颜文姜的“神性”,源于极致的“人性”,她的祠宇,是颜神镇得名之源,更是此地民间道德精神的灯塔与热源。

与此相映成趣的,是镇旁凤凰山顶的碧霞元君行宫。始建于明万历年间,虽不及泰山之巅的元君祠宏伟,却也规制严整,雕梁画栋。碧霞元君,民间尊称“泰山奶奶”,是道教中庇佑众生、统摄岳府神兵的女神,掌健康、子嗣与财富。她的信仰,随着帝王的封禅与香客的足迹,从泰山之巅“下行”至此,与颜文姜的本土信仰奇妙地并存、交融。行宫香火鼎盛,求子的妇女、祈愿的商贾、还愿的老人络绎不绝。如果说颜文姜祠的火光是内省的、伦理的,那么碧霞元君行宫的香火,则是外向的、福祉的,它承载着世俗生活最具体、最热切的盼望。

从颜文姜到碧霞元君,颜神镇的“圣火”完成了从道德典范到生命关怀的扩展。这一内一外,一德一福,共同构成了古镇百姓心灵世界温暖而稳固的两极。她们的存在,仿佛在为那终日不熄的窑火,注入一丝慈悲的暖意与祥和的祝愿。窑火锻造器物,滋养肉身;而这信仰的圣火,则抚慰心灵,安顿魂魄。当工匠在窑前挥汗如雨,他的家人或许正在祠宫之中,为他的平安与技艺的灵光默默祈祷。物质的创造与精神的寄托,在此地如同窑中的火与土,紧密交融,难分彼此。

四、艺火:琉璃与陶瓷的炼金术

有了兵火锻造的筋骨,有了圣火温暖的魂魄,颜神镇那最闻名于世、也最惊心动魄的“火”——技艺之火,才得以在最适合的薪柴上,燃烧出文明史上璀璨夺目的光华。这便是陶瓷与琉璃的烧造。

走入尚在生产的传统窑厂,热浪瞬间将人包裹。眼前不再是文字的历史,而是活态的、呼吸着的“火”的戏剧。陶窑依山而建,形似匍匐的巨兽,张着深邃的、吞吐火焰的“口”。老师傅们古铜色的脸庞上,每道皱纹里仿佛都嵌着煤灰,眼神却亮如窑中的火眼。他们沉默地劳作:练泥、拉坯、利坯、上釉,每一道工序都沉稳如仪轨。泥坯在他们手中仿佛有了生命,顺从地生长出瓶、罐、碗、壶的形态。然后,这些泥质的躯体被送入窑膛,接受为期数昼夜、逾千度高温的 “火的洗礼”

《考工记》云:“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 颜神的陶瓷琉璃,便是这四者完美结合的典范。天时,是此地干燥适宜的气候;地气,是优质的煤炭、陶土与琉璃石(一种含铅矿石);材美,是匠人对原料特性的极致了解;工巧,则是数十代匠人口传心授、近乎秘术的配方与火候掌控。尤其是琉璃的“蘸料”、“吹制”、“搅拌”等工艺,更是一场眼、手、心与瞬息万变的高温液态物质之间的惊险共舞。火焰不再仅是热源,而成了塑造形体的无形之手,匠人则成为引导这“手”的智者。

窑门开启的刹那,是最激动人心的“开光”仪式。炽热退去,尘埃落定,原本灰暗粗糙的泥坯与矿石,已然脱胎换骨:陶器温润如玉,叩之清越;琉璃则流光溢彩,或澄澈如冰,或绚烂如霞。这哪里是简单的物理变化?这分明是一场物质的炼金术,美的涅槃。火焰吞噬了物质的旧形态,却在其灰烬中,催生出一种全新的、更高级的形态与灵魂。此地的匠人,是这炼金术的祭司,他们以火为笔,以土石为墨,在时间的画布上,绘制出永恒的光泽与色彩。那十三座静默于古镇各处的明清古窑遗址,便是这场持续了数百年的伟大炼金术,遗留在人间的、最为庄严的圣坛。它们诉说着:颜神镇的辉煌,不是宫殿的巍峨,而是这无数个平凡窑口里,每一次开窑时,那瞬间迸发出的、照亮匠人黝黑面庞的创造之光

五、文火:庭院、诗章与榜样

在奔腾的技艺之火旁,颜神镇还燃烧着另一脉更为幽微、却同样持久的火焰——文化的薪火。它不似窑火那般炽热夺目,却以恒久的温度,照亮着精神的园囿,滋养着风骨的生长。

这文火,首先闪烁在精巧的庭院与祠宇之中。因园,清代帝师孙廷铨的故居,便是一处典范。园子不大,却布局精妙,亭台、水池、假山、花木,处处透着文人雅士“不下堂筵,坐穷泉壑”的栖居理想。孙廷铨官至内秘书院大学士,著有《颜山杂记》,系统记述了家乡的物产、技艺与风土,是了解明清颜神镇的珍贵文献。他的存在,证明了这片以“技”闻名的土地,同样有“文”的标高与自觉。不远处有范公祠,纪念的则是“先忧后乐”的范仲淹。这位并非博山籍的千古名臣,其祠宇能在此地香火延续,正体现了颜神人对那种“以天下为己任”的士大夫精神的追慕与认同。

这文火,更燃烧在个体的生命诗章里。清代现实主义诗人赵执信,是颜神镇另一个骄傲。他少年得志,却因“国丧观剧”案被革职,终身不仕。命运的急转直下,反而淬炼出他诗歌的深刻与犀利。他的诗,如《氓入城行》,直面民间疾苦,鞭挞吏治腐败,字字灼人,充满批判的力量。赵执信的生命,便是一团不屈的、带有痛感的文火,他用诗歌的燧石,撞击出那个时代暗夜里的火花。

及至现代,这“文火”化作了另一种更为磅礴的形态——“焦裕禄精神”。这位“县委书记的榜样”,出生成长于颜神的山水之间。他身上那种“亲民爱民、艰苦奋斗、科学求实、迎难而上、无私奉献”的炽热情怀,仿佛是对颜文姜“孝善”本色的现代升华与极致放大。他从这片土地上带走的是朴实,还给这片土地、乃至整个民族的,是一座不朽的精神丰碑。焦裕禄,让颜神镇的“火”,具有了超越地域、照耀时代的普世道德光芒。

从孙廷铨的著述,到赵执信的持守,再到焦裕禄的奉献,颜神镇的文火一脉相承,虽形态各异,内核却都是对价值的坚守、对现实的关切、对家园与天下的责任。这火光,或许不如窑火能烧出炫目的珍宝,但它温暖了历史的脊梁,照亮了前行的方向,让这座“火镇”的魂魄,在技艺的卓越之上,更拥有了精神的重量与高度。

六、人间火:四四席上的乾坤

当历史的烽烟、信仰的香火、技艺的烈焰与文化的薪火,在时光的窑炉中历经千般烧炼,最终沉淀下来的,便是最可感、最可亲的 “人间烟火” 。在颜神镇,这烟火气最盛大、最精彩的绽放,便在那闻名遐迩的博山菜“四四席” 的宴饮礼仪之中。

步入一家老字号餐馆,尚未见菜,先被那热烈的气氛包裹。空气里弥漫着复杂而和谐的香气:是“豆腐箱”煎酿后浓郁的豆脂香,是“炸春卷”酥皮遇热油迸发的焦香,是“博山酥锅”在文火慢炖中各种食材交融的、深沉而醇厚的陈香。博山菜,作为鲁菜的重要支脉,其精髓在于“讲究”二字。这讲究,非宫廷菜的奢靡,而是民间智慧对寻常食材的极致升华与对饮食仪轨的郑重其事。它深受本地陶瓷琉璃业“匠人精神”影响,刀工精细如刻坯,火候讲究如窑温,调味层层递进如釉色之叠染。

而这饮食之美的最高形式,便是“四四席”。它仿照古代宫宴格局,四平盘、四行件、四大件、四饭菜,十六道菜按严格顺序呈现,暗合天时、四季、礼仪。这已不仅是宴席,而是一套以食物为语言、以餐桌为舞台的完整文化展演。每道菜的登场,都像一件精美的陶琉艺术品被郑重捧出;宾主之间的礼让、品评,则是对“食礼”的生动实践。《礼记·礼运》云:“夫礼之初,始诸饮食。” 在颜神镇的“四四席”上,这句话得到了活色生香的印证。它把日常的吃喝,提升为社会交往的仪式、情感交流的媒介与文化身份的确认。

围坐在这热气蒸腾的席间,看琥珀色的琉璃酒盅里斟满美酒,听乡音浓厚的祝酒词,品尝融汇了山海之珍与家常之味的菜肴,我忽然全然地懂了颜神镇。所有的“火”——边关的兵火、祠庙的圣火、窑炉的艺火、书斋的文火——最终都汇集于、消融于这最温暖的人间灶火之中。它们被巧手的厨人,化作了滋养生命的能量,化作了围炉共聚的欢笑,化作了族群认同的滋味密码。这“人间火”,是颜神镇所有刚硬历史与辉煌技艺的最终归宿与最深情的表达。它告诉我们,无论文明的车轮如何碾过,无论技艺的星辰如何闪耀,最动人的,永远是那盏照亮寻常餐桌、温暖凡人肠胃与心灵的、生生不息的灶火。

颜神镇的故事,便是一部关于“火”的宏大史诗。它以不同的形态燃烧,照亮了防御的边界,温暖了信仰的殿堂,淬炼了物质的华彩,点燃了思想的烛照,最终,烹香了人间的岁月。这火,从未熄灭。它从大地深处来,到百姓心头去,在这片古老盆地上,完成了一场跨越千年的、壮丽而温暖的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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