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楔子:在“无棣”之名里,叩问齐鲁的北门
有些地名,自身便是一把钥匙,能开启一扇通往历史纵深的大门。“无棣”二字,便是如此。它并非诞生于田园牧歌的想象,而是镌刻在华夏文明早期版图上的一个地理坐标,一声霸业初成的号角。公元前656年,齐桓公欲伐楚,管仲对楚使屈完言道:“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太公曰:‘五侯九伯,女实征之,以夹辅周室。’赐我先君履: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无棣。”这段载于《左传》的著名对话,将“无棣”定为齐国之北疆,王权特许征伐的极限。于是,这个名字自诞生起,便浸染着开疆拓土的铁血与号令诸侯的威仪。
我便是怀揣着对这古老名号的敬意,驱车前往鲁北平原。当我真正站在无棣古城的城墙下,仰望那夯土筑就的巍然轮廓时,方才明白,“齐燕要塞、冀鲁枢纽”之称绝非虚言。它不似江南小镇般依水而媚,藏于曲巷;而是如一枚沉着的棋眼,稳稳落在山海与平原的交界处。向南,是孕育了礼乐文明的齐鲁腹地;向北,是慷慨悲歌的燕赵之风;向西,则直面九曲黄河的奔腾浩荡。这座周长不足千步的城池-,却以一方之隅,扼守着四方通衢。它是一道门,一道历经三千年风雨,依然试图为我们锁住一段完整华夏记忆的北门。
二、城垣与水系:一部夯土与流波写就的立体史书
步入古城,首先感知到的是一种严谨的秩序与盎然的生机。它的布局,是《周礼·考工记》“前朝后市,左祖右社”理想城制在北方县城的具体而微。东西宽二百四十米,南北长四百八十米的城域内,街巷横平竖直,将官署、祠庙、宅第、市肆安排得井井有条。这规整的格局,是儒家礼制精神在大地上的沉稳书写。
然而,让这方正的格局瞬间灵动起来的,是水。城墙之外,护城河与荷花湾水系环绕相连;城内,清波潺潺,穿街过巷。这“城水相依”的景致,在干燥的北方尤为珍贵。它让我恍然领悟,无棣的“棣”,或许不仅指边界,更暗合了《诗经》中“棠棣之华”的意象——那是兄弟亲睦,亦是文明与水泽的相依共生。水,柔化了夯土城墙的刚硬,滋养了满城的蓊郁植被。春有垂柳拂波,夏有荷香满城,秋有银杏铺金。这份“绿”意,是古城穿越千年烽火馈赠给今人的一份沉静礼物。
我沿着城墙漫步,四座城门之名,便是一部微缩的边疆史。南门“迎恩”,面向中原王化,是承接恩泽的谦恭;北门“镇海”,遥指渤海,充满了镇守海疆的豪迈;东门“宜春”,满怀对播种与丰收的祈愿;西门“垤泽”,其名古奥,“垤”为蚁穴,隐喻着民众聚邑如蚁,生生不息。一门一世界,一称一春秋。这不再是单纯的军事堡垒,而是一个具备完整呼吸与代谢的生命共同体。
三、时间的层叠:从《左传》字缝间走出的千年城邑
若将无棣古城视为一部大书,那么它的书页是由不同时代的土木砖石层层叠压而成的。行走其间,宛如在时光的断层中穿梭。
最古老的篇章,藏在大觉寺与海丰塔的影子里。那座唐代的塔,青砖结构,挺拔秀朗,历经地震兵燹而屹立不倒-1。塔下寺庙的钟声,曾惊醒过多少隋唐的晓梦?宋元时期,这里已是一座占地十一万五千平方米的繁华邑城。现存残段的古城墙,砖石间凝结的,是《清明上河图》般市井喧嚣的记忆。及至明清,古城达到鼎盛。县衙大堂的肃穆,宣告着帝国最基层统治机构的权威;而遍布城中的官宦府第,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则无声诉说着一个时代精英阶层的生活美学与精神世界。
这种时间的层叠感,在古城修复的“存古、复古、建古”原则中得到了谨慎的尊重。修复者没有粗暴地将其粉饰一新,而是像一位高明的古籍修复师,努力辨析并保留每一时代的笔迹与印痕。于是,唐代的佛塔、宋代的墙基、明代的堂庑、清代的宅院,乃至民国乃至当代的生活气息,都被有机地编织在同一幅时空锦缎之上。这不是一座死去的博物馆,而是一个依然在缓慢生长、呼吸的“活态”历史现场。触摸一块砖石,你触碰的可能是某个明代工匠温热的掌纹;俯看一泓池水,倒映的或许是清代某位秀才临水赋诗的清影。
四、文明的十字路口:齐风、燕雪、河魄、海韵的交响
无棣的独特,更在于它是一座文明的熔炉。它地处齐、燕、赵、鲁文化圈的结合部,又得黄河文化与海洋文化之双垂青顾。这多种力量在此碰撞、交融,塑造了它独一无二的气质。
齐文化的务实与进取,体现在古城严谨的功能布局与曾经繁荣的商贸往来中。燕文化的慷慨与刚烈,则烙印在“镇海门”的命名与历代守土卫国的传奇里。更为深邃的是黄河文化的赋予。黄河这条“母亲河”也是“忧患之河”,其奔腾改道的历史,培养了沿岸人民坚韧不拔、善于治水的民族性格。无棣古城完善的水系规划,正是这种“与河共生”智慧的结晶。而海洋文化的开放与神秘,则通过海上贸易与民间信仰,为这片内陆土地带来了不一样的腥咸气息。
这一切,最终凝固在建筑上。你可以在吴式芬故居中,看到典型的明清官宦府第格局,恢弘大气,庭院深深,尽显“尚书门第”的威仪。但细看其砖雕、木刻,或许又能找到燕赵之地简练雄浑的刀法,乃至海洋纹样的隐约点缀。这种融合不是生硬的拼贴,而是历经数百年生活沉淀后,浑然天成的文化共生。正如学者所言,无棣古城“汇集了鲁北地区多元建筑风格”,具有“观一城而知鲁北全貌”的独特魅力。它像一位沉默的史官,用自己的身躯,记载了多种文明浪涛在此交汇激荡的壮阔史诗。
五、尚书门第与词客心魂:触摸一座城的文脉体温
一座城池的骨骼是建筑,血肉是生活,而它的灵魂,则是由那些曾经在此呼吸、思考、歌哭的人们所赋予。无棣古城令人震惊的,不仅是其建筑的留存,更是其人文精神的惊人密度。
这里素有“进士世家”、“尚书门第”、“九世朝臣”之美誉。仅古城一域,历史上就涌现了“1个相国、7个翰林、9个尚书、10个侍郎、55个进士、167个举人”-3。这是一个何等辉煌的数字!它意味着,在漫长的科举时代,这座北方小城的读书声,始终是与国家中枢的脉搏同频共振的。吴式芬故居,便是这种精英文化的物质载体。这位清代内阁学士、著名的金石学家,他的宅院不仅是居住空间,更是学术的殿堂。故居内的“宝砚堂”、“双虞壶斋”、“听雨轩”等斋号,每一个都飘散着翰墨书香,诉说着主人与古物对话、与天地精神往来的雅致生活。
然而,无棣的文脉不止于庙堂的庄严,也有江湖的深情。行至古城一隅,我仿佛听见一声跨越千年的叹息:“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这阙千古绝唱《卜算子》的作者,宋代词人李之仪,正是无棣人-1。这位仕途坎坷的才子,将人生的离愁别恨、忠贞不渝,化作如水般绵长、如酒般醇厚的词句。从他的词魂中,我触摸到了这座城池性格的另一面:在关隘的雄浑、仕途的显赫之下,依然流淌着如此细腻深婉的情感血脉。刚毅与柔情,仕进与隐逸,家国大义与儿女情长,在此和谐地统一于一身,共同焐热了一座古城的文化体温。
六、余响:于“天下第一庄”之外,寻找文明的另一种刻度
离开无棣时,华灯初上。古城的角楼与城门被灯光勾勒出金色的轮廓,倒映在荷花湾的柔波里,宛如一个浮动的梦。现代游客的欢声笑语,夜市上升腾的烟火气,与寂静的古塔、幽深的宅院并存,构成了一种奇特的时空叠印。
这让我不禁想起之前走过的台儿庄,那座因战火毁灭又因记忆重生的“天下第一庄”。台儿庄的故事是悲壮的、断裂的、涅槃的,它的重建是关于民族伤痛与不屈意志的宏大叙事。而无棣,则提供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文明刻度。它的故事是连续的、层累的、浸润的。三千年未有移址,文明如一棵老树,在地底盘根错节,在地上开枝散叶,默默记录着季节更替与风雨来袭。它不曾经历彻底的毁灭,因而也无需悲壮的重生;它更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者,将所有的惊涛骇浪,最终都沉淀为额头上安静的皱纹与眼神中深邃的平和。
在鼓吹速度与断裂的当代,无棣古城这种“存古、复古、建古”的延续性,或许更具启示意义。它告诉我们,文明的生命力,不仅体现在毁灭后的凤凰涅槃,更体现在日常的守护、缓慢的累积与从容的传承之中。它不追求戏剧性的“第一”,而是致力于成为一部能够被一直阅读下去的“唯一”。当我在暮色中回望,那座被灯火点亮的古城,仿佛不再是鲁北平原上一处孤立的景点,而是整个中华文明连续性的一个温暖而坚实的注脚。它静立在那里,如同一个永恒的坐标,提醒着每一个过往的行人:我们从何处来,我们的血脉中,流淌着怎样深厚而绵长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