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沙海残章:黑水城古城

所属栏目:散文随笔    发布时间:2025-12-17 14:13:50

一、楔子:闯入时间的裂隙

我该如何向你描述黑城?它不像江南小镇那样,在杏花春雨里等你撑船来访。它是时间在沙漠腹地划下的一道深痕,是被风沙反复摩挲却不肯消失的旧疤痕。当你穿过巴丹吉林沙漠边缘最后一片挣扎的胡杨林,天地陡然收窄——地平线不是被山峦切割,而是被一堵黄泥夯筑的墙野蛮截断。

那城墙突兀得近乎失礼。在沙的圆弧与风的曲线之间,它固执地保持着直角,保持着长方形才有的、属于人类秩序的傲慢。东西四百三十四步,南北三百八十四步,这个数字精确得让人心痛。元代工匠拉绳定桩时,可曾想过六百年后,会有一个陌生人用脚步重新丈量他们早已被风化的野心?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文天祥被押解北上时,是否曾在这座边城暂驻?那时黑河尚未改道,城墙垛口还站着守夜的士卒,驼铃还在丝绸之路上摇晃着长安的月光。如今我伸手触摸城墙,九米高的黄土断面里,麦草层理分明如大地的年轮。每一层都是一个旱季与雨季的盟约,是无数双手将故乡的泥土夯入异乡的荒原。

忽然明白,真正的废墟不是建筑的倒塌,而是地理记忆的篡改。黑城最残酷的境遇并非战火——成吉思汗的铁骑未曾踏碎它的瓮城,马可·波罗的游记里或许还留着它的名字——而是某一年,黑河任性地转了个身,从此护城河成了干涸的伤口,农田的脉络僵死在沙砾之下。水源的背叛,比任何刀剑都更彻底地判处了一座城的死刑。

二、瓮城:开在沙漠上的两道唇

东西两座城门,如今只是城墙的两道豁口。但若闭上眼,风穿过时的呜咽会突然具象起来——那是木轴转动时沉重的呻吟,是驼队进城时铜铃的碰撞,是守城士卒交接腰牌时铠甲冰凉的脆响。

瓮城的智慧,在于将杀机折叠。敌人冲破第一道门后,会陷入三面高墙的围合,箭矢将从头顶每一个垛口倾泻而下。这是农耕文明对游牧冲击的物理回应,是定居者用几何学构筑的生死谜题。可黑城的瓮城最终困住的,只是不肯离去的风。那些曾在此伏击或遭伏击的战士,他们的血早已渗入地基,成为某种看不见的、却让骆驼刺长得格外狰狞的养分。

我蹲在瓮城中央,捧起一把沙。沙从指缝漏下时,恍惚看见有东西在闪光——不是珍宝,是碎陶片上残留的绿釉。这片绿,曾是某只酒壶腰间的一抹春意。它的主人或许是西夏的驿丞,在某个寒夜对着孤灯独酌,壶身映着他被乡愁扭曲的脸。他死后,酒壶在战乱中摔碎,绿釉却与沙粒盟誓,守着一个关于“完整”的幻觉,直到我的手掌将它们再次打散。

忽然想起《洛阳伽蓝记》里那句:“京城表里,凡有一千余寺,今日寮廓,钟声罕闻。”黑城当年,可也有晨钟暮鼓?西北角那座覆钵式佛塔,十三米的身躯虽已残破,却依然保持着向天空合十的姿态。塔身被掏空的洞窟,不是风沙的恶作剧,是二十世纪初那些探险家的铲子留下的齿痕。他们取走了唐卡、经卷、西夏文刻本,取不走的是塔心那团巨大的空——那空,如今盛满了整片沙漠的寂静。

三、街衢:大地尚未遗忘的掌纹

城里最高的不是佛塔,是西南角那座伊斯兰拱北。夯土筑成的穹顶早已坍塌,但拱门依然倔强地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这是多么奇妙的并存:佛教的塔与伊斯兰的陵,在不到一公里的方寸之地各自向自己的神低语。他们的信徒曾在同一口井打水,在同一场风沙中裹紧头巾,或许还曾在市集上因为羊皮的价格争执不休。

沿着依稀可辨的街道行走,脚底传来不同层次的触感——这里是夯实的路面,那里突然松软,是某间灶膛的灰烬还未散尽。官署的台阶还留着三级,我坐下,想象西夏的知州曾在此审理过多少驼队纠纷。他的手按过的栏杆,如今只是一道略微凸起的土埂。

最动人的是那些民居遗址。墙基围成一个个小小的矩形,像大地摊开的手掌上细细的纹路。有的“掌心”里还立着半截石磨,上下盘依然严丝合缝,仿佛主人只是出门汲水,转眼就会回来推动碾碎青稞。我抚过磨盘,指纹与六百年前的指纹在时间里重叠。那时的妇女推磨时,或许正哼着党项人的歌谣,歌声里是黑河的水声,是孩子在后院追逐的嬉笑,是炉上奶茶微微的沸腾。

而这一切,都终止于某个平凡的清晨。当最后一口井见底,最后一只陶罐再也舀不起一滴湿润,人类的喧嚣终于败给了自然的沉默。撤退可能持续了数月,人们打包的不只是细软,还有关于“家园”的全部定义。有个西夏文书上写:“城东第三巷,李姓院中枣树一株,其下埋青瓷瓮二……”那两只瓮是否还在?或许早已成为某个牧羊人捡去的器皿,或许正静静躺在欧洲某个博物馆的展柜里,标签上写着“出土地点不详”。

四、丝路:干涸河床上的月光

走出东门,沙丘连绵如凝固的波涛。但若你有鹰的眼睛,会在沙的褶皱间辨认出另一道纹理——那不是风的笔迹,是无数双脚、无数只驼蹄踏出的居延古道。

丝绸之路的北线,就在这里贴着黑城的城墙向西延伸。张骞的使团是否曾在此补充饮水?班超的戍卒是否曾在此垒灶做饭?那些粟特商队的驼铃,摇醒了多少西夏孩童的梦?想象一个画面:城内佛塔燃灯节的光透过垛口,与城外驼队篝火的光在黑夜中彼此致意。一边是诵经声,一边是算盘声;一边祈求来世,一边经营今生。这条路上流动的不只是丝绸、瓷器、玉石,更是佛教的慈悲、伊斯兰的虔诚、基督教的福音,以及所有人对财富最原始的渴望。

《汉书·地理志》载:“居延,泽名。其地有黑水祠。”黑城原名“亦集乃”,蒙语意为“黑水”。黑河改道后,不仅带走了水,更带走了一条文明的脐带。丝路北线渐渐荒废,如同身体上一条不再流血的血管。商队选择了更南的路线,驼铃远去,黑城成了被贸易遗忘的驿站。

我在沙地上捡到半枚开元通宝。钱孔方正如故,边缘被风沙磨得温润。它可能是某个唐商遗落的,也可能是西夏人收藏的前朝旧物。它见过长安的繁华,见过凉州的喧嚣,最终在这座边城停下了流浪。我将它放回原处——有些记忆,本就属于大地。

忽然明白:黑城的悲剧不在于被遗弃,而在于它曾如此重要。它不仅是军事要塞,更是文明十字路口的客栈。当客栈空了,不仅意味着主人的离去,更意味着那些曾在此相遇的文化,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握手言欢的庭院。

五、覆钵塔:五朵指向天空的残荷

城西北角的五座喇嘛塔,是黑城最摄人心魄的群像。

它们不是同时建造的。最早的一座可能建于西夏鼎盛时期,最晚的一座或许已是元代末年。但此刻,它们以相似的残破姿态站在一起,像五个被斩首的巨人依然保持着祈祷的仪仗。覆钵式的塔身,本应象征倒扣的钵盂,寓意佛陀的简朴。可如今钵体开裂,露出内部的土坯,倒更像大地绽开的五朵伤口。

塔身上的浮雕早已模糊,但依稀能辨出莲花的轮廓。莲花,佛教中出淤泥而不染的象征,如今却深深陷在沙的淤泥里。最西边那座塔顶,竟长出一簇骆驼刺,在夕阳下将毛茸茸的影子投在塔身上——植物以最温柔的方式,完成了对建筑最彻底的占领。

我绕塔三匝,如转经。风在塔身空洞中穿行,发出忽高忽低的鸣响。这声音,或许接近西夏僧人诵经的余韵?1908年,科兹洛夫从这里运走的文物中,有一部《番汉合时掌中珠》,那是西夏文与汉文的双语字典。借助它,我们才听懂了黑城的自语。字典编纂者骨勒茂才在序言中写道:“不学番言,则岂和番人之众?不会汉语,则岂入汉人之数?”两种语言在这片土地上曾如此努力地相互辨认,如今却只剩风在番言与汉语的废墟间做着徒劳的翻译。

坐在塔影里,看自己的影子与塔影渐渐融为一体。想起玄奘《大唐西域记》里对西域废城的描述:“城邑荒芜,居人稀少。宫室多坏,唯余基址。”千年过去,描述依然精准得残忍。但玄奘没写的是,那些“余基址”在月光下会焕发怎样的银白,仿佛整座城在夜晚会短暂复活,继续着白昼未尽的争论与欢宴。

六、余音:沙粒上的未来考古学

黄昏将至,我必须离开了。黑城在夕阳下变成一具巨大的剪影,城墙的锯齿状缺口如时间的犬牙。

回望时,忽然看见奇景:一队野骆驼正从西门废墟间缓缓穿过。它们步伐从容,仿佛行走的不是废墟而是故园。领头的公驼在佛塔前停留片刻,仰头嗅了嗅空气——它嗅到了什么?是六百年前香火的气息?还是昨夜另一群骆驼留下的讯息?

这一幕解答了我整日的困惑。黑城的故事,从来不是“人类建造-人类遗弃”的简单叙事。当人退场,野骆驼、沙狐、跳鼠成了新的居民;当佛寺沉寂,风开始诵读自己的经文;当市集消散,星群在夜空摆开更古老的摊铺,贩卖着光的银币。

那个关于珍宝的谜题,突然显得渺小。黑城真正的宝藏,不是可能埋在地下的金银器皿,而是它为我们保存的一种文明“突然暂停”的状态。它不像庞贝那样被火山灰瞬间封存,也不像楼兰那样在传说中模糊了容颜。黑城是缓慢死去的,死于干渴,死于商路的转移,死于一个文明重心无可奈何的迁徙。这种缓慢,让它的每一块土坯都浸透了“消逝”的哲学。

我抓了一把黑城的沙装入囊中。沙粒里有碎陶的粉末,有朽木的微粒,或许还有某个西夏女子发簪上脱落的碧玉碎屑。它们轻得没有重量,却又重得压弯了历史的脊椎。

离开的路上,遇见几位考古队员正在测量。他们手中的仪器发出电子音,与风声形成古怪的二重奏。年轻人眼睛闪亮:“下面肯定还有完整的院落……”我点点头,没有说破:最完整的,其实是黑城本身——一座关于告别本身的纪念碑。

回到现代城镇的灯火中,我摊开手掌。黑城的沙在台灯下泛着细微的金光。每一粒沙都是一座微缩的黑城,都有一段压缩的时间。忽然懂得:真正的“古城写作法”,不是记录砖石如何排列,而是聆听砖石与时间的对话;不是还原过往的辉煌,而是承认辉煌终将归于沉寂,并在沉寂中辨认出另一种形态的生命。

黑城还在那里。在巴丹吉林沙漠的夜晚,当所有访客离去,它的城墙会继续与星空对峙。星星是更古老的废墟,是诸神遗弃的城池。而风,永恒的流浪者,将继续在瓮城里打转,练习着打开一扇永不存在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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