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声的黎明
起初,是声音先死的。
昨晚入眠时,窗棂外尚有枯枝划擦夜空的咿呀,远处省道偶有夜行车碾过疲惫。然后,某一刻,万籁被一只巨手摁进了蓬松的棉絮里,再无半点声息。我在这绝对的岑寂中醒来,仿佛世界在我闭眼的瞬间,被调成了静音模式。
晨光不是照进来的,是渗进来的。一种均匀的、失血的乳白,糊满了窗玻璃。我惯常所见的,对面楼顶那排总在晨风中战栗的衰草,那方切割着邻家锈蚀空调外机的灰蓝色天空,连同整个世界坚硬的轮廓和杂驳的色彩,全都不见了。只剩下一片浩瀚的、无差别的、软绵绵的白光,像一个巨大的茧房,将人间温柔地吞没了。
推开窗——这动作比往日滞涩,仿佛推开的是某种有质地的、绵厚的屏障——一股凛冽的、无比澄净的气息劈面而来,灌满我的肺叶。那不是风,风是有形的,而这,只是一种纯粹的、清冽的“存在”。它深入骨髓,让浑噩的头脑瞬间透明。极目望去,视力失去了焦点。近处的屋顶,远处的山峦,它们原有的、界定着空间秩序的棱线,全被一种丰腴到奢侈的白色曲线所替代。那曲线饱满、圆融,像大地忽然收敛了所有嶙峋的脾气,覆上了最丰厚的天鹅绒被,沉甸甸地安睡着。连那棵立在巷口、以桀骜枝桠著称的老槐树,此刻也成了一件蓬松的、臃肿的、出自造化之手的棉花雕塑,每一根细枝都裹着晶莹的瓤,谦卑地垂首。
巷子消失了。那条由无数脚印、车辙和邻里闲话夯实了的、通往菜市场的灰褐色通道,被抹平得无影无踪。地面与两侧低矮院墙的界限已然模糊,只呈现一片微微起伏的、没有任何足迹污染的素色原野,平坦得让人心生惶恐,仿佛一步踏出,便会坠入这无垠的、柔软的未知。世界只剩下两种极致的形态:上方是均匀漫射的、低垂的天光;下方是丰腴堆积的、沉默的“覆盖物”。人在其间,渺小得只剩下一声呼吸。
我试图寻找坐标。目光投向巷尾王伯家的柿子树。夏天,那里挂满青果,秋日,便燃起一树灼灼的小灯笼,是这灰扑扑巷子里最欢欣的注解。此刻,灯笼熄灭了。不,是连那盏盏燃烧的形状,都被一种极慷慨的、不留余地的“填充”所取代。只能从一团异常膨大、低垂的白色云朵般的存在里,勉强揣测那曾是树木的所在。几只麻雀——往日里最聒噪的精灵——瑟缩在电线上,成了几个凝固的、深色的墨点。它们不时抖擞一下,便有一小撮晶莹的“绒屑”从身上簌簌剥落,坠入下方的纯白,不留一丝痕迹。它们喑哑着,偶尔的啁啾也短促而沉闷,像被这巨大的静谧吸走了全部音高。
我终于决定涉足这片陌生的领土。脚探出去,没有预想中触及大地的坚实反馈,而是陷入一种蓬松的、温柔的阻滞,深及小腿。每一步抬起,都带起一大捧洁白细密的“粉末”,它们扬洒开来,在静止的空气中缓缓飘落,闪烁着微不可察的、钻石碎屑似的光。脚下传来“咯吱——咯吱——”的声响,单调、清晰,是这寂静宇宙里唯一被允许存在的、笨拙的节拍。这声音如此新鲜,又如此古老,像大地骨骼在全新重负下的、微小的呻吟与磨合。
走到巷口,平日车水马龙的街道,成了一条宽阔的、迷茫的白色河谷。偶尔有车辆,都变成了臃肿迟缓的甲虫,顶着厚厚的白色“菌盖”,轮子卷起两道湿润的泥泞,是这纯白画卷上最初、也最无奈的伤痕。行人寥寥,都包裹得严实,口罩上方呵出的白气,比以往任何冬天都要浓重、绵长,像一缕缕细微的灵魂,刚从温热的口腔逃逸,便被这无边的清冷瞬间稀释、同化。
我站了很久,直到脚趾传来麻木的刺痛。这无所不在的、浩瀚的“覆盖”,它抹平了沟壑,藏起了污秽,模糊了远近,稀释了声响。它用一种近乎暴烈的温柔,修改了世界的源代码,将一切嘈杂、尖锐、流动的事物,都凝固成一幅笔触肥腴的静物画。这不是埋葬,而是一场盛大的“重置”。在人类喧嚷的文明之下,自然原来还保留着如此原始而磅礴的修辞能力——只需一场沉默的飘落,便足以让我们习以为常的秩序,瞬间失语。
我转身,沿着自己来时那串孤独的、深陷的足迹往回走。那行足迹很快又被悄然飘落的、无穷无尽的“白色绒毛”所模糊,边缘不再锋利,渐渐融回那片完整的、无瑕的素缟之中。
仿佛从未有人来过。仿佛这天地初开般的岑寂与纯白,才是世界唯一、且永恒的模样。门在身后轻轻阖上,将那个被重新定义过的宇宙,关在了外面。屋内,熟悉的温度和气息包裹上来,而我的耳中,仍嗡鸣着那无边无际的、震耳欲聋的寂静。